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不知道是肉的氣味吸引還是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喊叫聲吸引,從黑暗中湧出來許多小孩子,鋦在蒙古包的周圍,趴在森林小屋的門縫上,撅著屁股,眼睛透過縫隙,往裡張望著。後來,我想像,狼也來了,不止一隻狼,而是一群狼,它們應該是嗅著肉味來的吧?狼來了,孩子們逃跑。他們矮小笨拙的身影在雪地上蹣跚著,在他們後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群狼蹲在我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蒙古包外,貪婪地磨著牙齒。

  我擔心它們撕開蒙古包、咬開小木屋沖進去,把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吃掉,但它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它們就那樣圍繞著蒙古包和小木屋蹲著,仿佛一群忠誠的獵狗……廟宇的破爛院牆外是一條通往繁華世界的寬闊大道,越過院牆上那些因磚頭風化、閒人攀爬造成的缺口,越過那個趴在缺口裡的女人——此刻她正在梳理濃密的頭髮,那朵紅花,擱在她身邊的牆頭上。她側著脖子,將頭髮順到胸前,用一柄紅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梳著。

  她近乎蠻勇的動作,讓我的心一下下地緊縮著,我為那些美麗的頭髮感到難過,鼻子酸酸的,幾乎要流出眼淚。我想如果她能讓我為她梳頭,我一定會用最溫柔的動作,用最大的耐心,不使一根頭髮受傷折斷,哪怕她的頭髮之間生滿了甲蟲和蜘蛛,鳥兒又在裡邊壘了巢孵化了小鳥。我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煩惱的表情,頭髮茂密的女人在梳頭時臉上大都是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與其說是煩惱,還不如說是驕傲。她頭髮深處的沉悶的香氣,現在是確鑿無疑地撲進了我的鼻腔,使我的頭腦眩暈,好似喝多了濃稠的老酒——可以看到在那條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一輛磚紅色的吊車高舉著鐵臂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仿佛一幅移動的巨大油畫。二十四輛擎著炮筒子、身上散射著青白的光芒、形狀仿佛大鱉的坦克車,從我的眼前滑過來,仿佛是一個坦克的連環圖片。一輛被漆成藍色的客貨兩用小拖車蹦蹦跳跳地搶過來,車頂上架著一隻高音喇叭,車廂周圍插著一圈彩旗,旗上畫著一個在招展中時隱時現的女人的白色大臉,臉上有兩道彎曲的細眉,還有一張鮮紅的大嘴。車上站著十幾個人,都穿著藍色的運動衫,戴著藍色的棒球帽,齊聲呐喊著:人民代表王得後,只幹工作不作秀。

  但到了廟前,他們的呐喊也戛然而止,裝扮漂亮的花車,宛如一個移動的花棺材,從我們面前遊過去。而在院牆外邊、大道一側、正對著這座即將傾頹的五通神廟的那一大片草地上,有一台巨大的挖土機在不間斷地轟鳴著。我的目光越過廟牆,可以看到機器橘紅色的頂端,和不時地高揚起來的鐵臂與那個猙獰的挖鬥。

  大和尚,我對您什麼都不隱瞞,我無話不可對您說。那時候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

  即便是現在,時過境遷了,您如果到我們那個地方去,只要提起我的名字——羅小通——人們的眼睛裡馬上就會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就像一提到蘭大官的名字一樣。為什麼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那是因為與我有關的、與肉有關的往事在他們腦海裡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

  那是因為與蘭家那個流落海外、禦女三萬、經歷非凡的三少爺有關的傳說在他們腦海裡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他們雖然嘴裡不會說什麼,但他們心中在感歎:哎呀,這個可愛的、可憐的、可恨的、可敬的、可惡的……但畢竟是非同尋常的肉孩子啊……哎呀,這個玄乎得讓人不可思議的蘭三少爺啊……這個混世魔王啊……

  如果生長在別的村莊,我也許還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食肉欲,天讓我生長在屠宰專業村,觸目皆是活著行走的肉和躺著不會行走的肉,鮮血淋漓的肉和沖洗得乾乾淨淨的肉,用硫磺熏過的肉和沒用硫磺熏過的肉,摻了水的肉和沒有摻水的肉,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和沒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還有驢肉馬肉駱駝肉……我們村子裡的野狗撿食肉渣胖得毛眼子流油,我卻因為撈不到吃肉而瘦骨伶仃。

  我五年撈不到食肉不是因為我們吃不起肉而是因為母親的節儉。父親沒走之前,我們家的鍋邊上經常沾著厚厚一層葷油,牆角上扔著成堆的骨頭。父親喜歡吃肉,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每隔幾天,他就提回家一個腮幫子慘白、耳朵梢子通紅的肥豬頭。

  因為這些豬頭,母親和父親不知吵鬧過多少次,後來還為此大打出手。我母親是個老中農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土地改革之後,我那位頑固不化的姥爺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出來,買了翻身雇農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的家庭帶來了幾十年的恥辱,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姥爺也成為村裡人的笑柄。我父親出身流氓無產階級,從小就跟著遊手好閒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

  歷史的教訓和我爺爺的言傳身教使我父親兜裡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裡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親,世間萬物都是虛的,只有吃到肚子裡的肉才是真實。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去;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後很可能被鬥爭,蘭家的房屋夠多了,還不是變成了學校?蘭家的祠堂夠堂皇了,還不是被生產隊當成了加工地瓜粉絲的作坊?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了性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我母親說吃肉的人死後是上不了天堂的,我父親笑著說:只要肚子裡有肉,豬圈也是天堂。如果天堂裡沒有肉吃,玉皇大帝親自來請他也不去。那時候我很小,對父母的爭論並不在意,他們吵架我吃肉,吃飽了就坐在牆角上打呼嚕,好像院子裡那匹養尊處優的缺尾巴的母貓。

  父親走後,母親為了蓋這五間大瓦房,幾乎節儉到了嘴裡不吃腚裡不拉的程度。房子蓋好後,我希望母親能改善飲食,讓久違的肉類重新登上我家的飯桌,誰知母親的節儉比蓋房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母親心裡又在醞釀著更為宏偉的計劃:購買一輛大卡車,就像村裡的首富老蘭家那輛一樣: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生產,解放牌,草綠色,有六個巨大的輪胎,方頭方腦,鐵板堅固,宛如坦克。我寧願住著從前那三間低矮的茅草屋只要有肉吃,我寧願坐在渾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機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只要有肉吃。

  去她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車,去她的肚子裡沒有一點油水的虛榮生活吧!我越對母親心懷不滿就越懷念父親在家時的幸福生活,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親與父親的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麼?五年中流傳到我耳朵裡的關於父親與野騾子的謠言何止二百條?但我念念不忘並且反復品味的,也就是前邊所說的那三條,每一條都與吃肉有關。每當他們倆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的腦海裡時,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誘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著,透明的哈喇子從嘴裡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每當這時候,我的眼裡就飽含著淚水。

  村子裡的人經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村頭那棵粗大的柳樹下獨自垂淚,他們便歎息著走開,有的人嘴裡還嘮叨著:嗨,這個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垂淚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不能糾正他們,即便我對他們說,我的垂淚是被肉饞的,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可能理解一個男孩對肉的渴望竟然能夠強烈到淚如雨下的程度——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似乎是大隊的騎兵即將壓境。幾根攜帶著血腥氣的鳥毛,仿佛受了傷害的孩子,逃進了昏暗的廟堂,在我們面前,蹦跳幾下,然後就貼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鳥毛的進入讓我想起來剛剛發生在大樹上的殺戮,也向我報告了風的信息。

  風裡夾雜著泥土的腥氣和植物的氣味,悶熱的廟堂裡頓時涼爽起來,更多的灰掛落下來,累積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蒼蠅上,但蒼蠅不為所動。我仔細地看了它們幾秒鐘,發現它們用纖細的腳,擦拭明亮的眼睛。這些名聲不好的小傢伙,其實身懷絕技啊!我想,能夠如此優雅地用腳擦眼的動物,大概也只有它們了。院子裡那棵似乎不可動搖的大銀杏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風已經很大了,風裡的腥氣也更加濃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氣還有腐爛動物屍體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氣。雨就在眼前了。

  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七,傳說中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織女相見的日子。一對恩愛夫妻,正當青春年華,卻只能隔河相望,每年只見一次,一次團聚三天,他們熬得苦啊!新婚不如久別,三天裡恨不得時刻粘在一起啊——我小時候常聽到村子裡的女人們這樣議論——在這三天裡眼淚是少流不了的,所以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亮的閃電,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纖毫畢現。五通神之一的馬通神臉上色迷迷的笑容讓我心中凜然。這是一個人首馬身的塑像,與那種法國名酒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在塑像之上的梁頭上,倒掛著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悶的雷聲響過來,在很遠的地方,仿佛有幾百盤石磨在同時轉動。

  接著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同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焦糊的氣味從院子裡撲進來。我感到心驚肉顫,幾乎要跳起來。但大和尚還是那樣穩穩地坐著。外邊雷聲更烈,幾乎連了片,大雨傾盆而下,雨點斜射進來。仿佛有幾個綠油油的火球在院子裡滾動,又仿佛有一隻巨大的鋒利爪子從空中探下來,懸在門口上方,躍躍欲試,隨時都會伸進廟堂,把我,當然是把我,抓走,處死,懸掛在大樹上,背上刻滿蝌蚪文,向那些通曉天書的人,昭示我的罪狀。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大和尚身後移動著。

  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後,突然想起來那個趴在院牆豁口上梳頭的漂亮女人。她已經沒了蹤影,只有暴雨沖刷著牆的豁口,似乎有一些她梳斷的殘發被雨水沖下來,使院子裡的流水都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氣……這時,我聽到大和尚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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