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接過我的雞屎桶,先是狠狠地盯我一眼,問:摻假沒有!?我說:沒……沒摻……他輕蔑地看俺一眼,說:沒摻?!然後他就把雞屎桶放到鼻子下邊一嗅。還敢撒謊!張老師!他大聲喊叫著我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張老師就站在旁邊,慌忙點頭。他這桶裡,三分之二的都是狗屎!然後他就把我的雞屎桶扔到我的班主任老師眼前。我的班主任老師毫不客氣地擰著我的耳朵把我從隊列裡拖出來,讓我到校長辦公室窗前罰站,一罰就是一上午。錢主任指著我大發脾氣:你們看看他這樣子!從小就弄虛做假,欺騙老師,品質惡劣,長大還不知道會壞成個什麼樣子!我羞愧地低垂著發育不良的腦袋,下巴緊抵住胸脯,眼淚滴到腳背子上。

  哭也沒用!接下來,他又抓出了幾十個在雞屎裡摻假的,讓他們與我一起罰站,這樣我的心裡就好受多了。我孬好還摻了狗屎,方學軍乾脆在雞屎裡摻上了黑石頭子兒。方學軍家是老貧農兼烈軍屬,錢滿囤不敢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只讓他到窗前罰站。方學軍根紅苗正,大伯抗美援朝時壯烈犧牲,爹是村裡的貧農主任,哥是海軍陸戰隊,罰他的站?罰我的站?!

  他把那個雞屎桶猛地砸在校長辦公室的窗子上,破口大駡,錢滿囤我操你老祖宗!我要到中央告你個狗日的!錢滿囤當時就楞了,半天沒回過神來。等他回過神來,我們早就扔掉雞屎桶,跟著方學軍跑了。我們說,天天撿雞屎,這學,孫子才上呢!由於方學軍的革命行動,錢滿囤的雞屎運動可恥地結束了。

  就是這樣,校長辦公室外,也積攢了一大堆雞屎。天很快就熱了,雞屎堆在那裡發了酵,發出了一種比牛屎臭得多的氣味,招引來成群結隊的蒼蠅。校長催老錢跟縣養豬場聯繫,趕快把雞屎賣了,原說是兩毛錢一斤,可以賣不少錢呢。但人家養豬場說,根本就沒聽說過用雞屎喂豬這回事。於是老錢就成了眾矢之的。後來,我們村把雞屎拉到地裡當了肥料。事後老錢不服氣,說,就算雞屎不能喂豬,完全可以用來養蚯蚓,然後在把蚯蚓製造成中藥或是高蛋白食品,拉到田裡當肥料,實在是可惜了。

  老錢穿著一件磨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胸兜裡插著三支鋼筆,脖子上掛著一個鐵哨子,手裡舉著一把亮晶晶的雙響發令槍,眼睛緊盯著手腕上的瑞士產梅花牌日曆手錶。那時候這樣一塊手錶可是不得了,把我們村的牛全賣了也不值這塊表錢。這塊表是右派乒乓球運動員湯國華的,他是歸國華僑,他叔叔是印度尼西亞的橡膠大王,梅花手錶就是他叔叔送給他的

  。他能把自己的梅花表無償地借給運動會使用,說明這個人有相當高的思想覺悟,一般人做不到這一點。老錢誇張地舉起胳膊,因為手錶的份量和價值,他的胳膊顯得僵硬。他的眼睛緊盯著飛快轉動的紅頭秒針,臉上的表情嚴肅得讓人不敢喘氣。距離預定的比賽時間還缺二分鐘時,他用宏亮的嗓門高聲喊道:各就各位——預備——啪啪!兩聲槍響,槍口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三個掐秒表的計時員在槍口冒出青煙那一霎,按下了秒表的機關,比賽開始。

  在老錢的發令槍發出兩聲脆響之前,站在用白灰澆出的起跑線上的八個運動員都彎下了腰。因為是萬米長跑,不再乎起跑這一點點的快慢,所以運動員們沒有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也沒有雙手按地,做出一副箭在弦上的姿態。要說腰彎得幅度,還是我們的朱老師最大,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他的腰不得不彎,我們在前面已經反復地介紹了他的腰,這裡就不再贅述。老錢的發令槍啪啪兩響的同時,運動員們就一窩蜂似地跑了起來。起初幾步,他們的步伐都邁得很大,顯得有點莽撞冒失。

  跑了幾十米,他們的步伐就明顯的小了。他們像一群怕冷的、膽怯的小動物,仿佛是有意地、其實是無意地往跑道的中間擁擠,好象要擠在一起尋求安全。他們跑得小心翼翼,試試探探,動作既不流暢也不協調。他們的膝關節仿佛生了鏽,看樣子腦袋也有點發暈。跑在最前面的是幫助標槍手轟過兔子的右派長跑運動員李鐵。他穿著一件紫紅色的背心,一條深藍色的短褲,腳上蹬著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他的背心後邊釘著一塊白布,白布上的號碼是235,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這個號碼是根據什麼排出來的。

  緊追著他的運動員是縣一中的體育教師陳遙,一個滿臉駱駝表情的青年,據說是師範學院體育系的畢業生,應該說也是個體育運動的行家裡手。陳遙後面是我們學校的小王老師,小王老師後面是一個鐵塔似的黑大漢,聽人說他是地區武裝部的幹部,姓名不詳,號碼是321。321號後面,是一個必須重點介紹的運動員。他是我們公社食堂的炊事員,年齡看上去有四十歲了,也許比四十歲還要多。他是我們公社的名人,叫張家駒。都說他解放前在北京城拉過黃包車,跟駱駝祥子是把兄弟,自然也認識虎妞。他也能倒立行走,也是一個長方形的螞蚱頭,脖子跟頭差不多粗,額頭上有一塊明疤,小時候讓毛驢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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