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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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引 從很早到現在,『右派』(以下恕不再加引號),在我們那兒,就是大能人的同義詞。我們認為,天下的難事,只要找到右派,就能得到圓滿的解決。牛不吃草可以找右派;雞不下蛋可以找右派;女人不生孩子也可以找右派。讓我們產生這種看法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離我們大羊欄村三裡的膠河農場裡,曾經集合過四百多名幾乎個個身懷絕技的右派。 這些右派裡,有省報的總編輯李鎮,有省立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劉快刀,有省京劇團的名旦蔣桂英,有省話劇團的演員宋朝,有省民樂團的二胡演奏家徐清,有省建築公司的總工程師,有省立大學的數學系教授、中文系教授,有省立農學院的畜牧系教授、育種系教授,有省體工大隊的跳高運動員、跳遠運動員、游泳運動員、短跑運動員、長跑運動員、乒乓球運動員、籃球運動員、足球運動員,標槍運動員,有那個寫了一部流氓小說的三角眼作家,有銀行的高級會計師,還有各個大學的那些被劃成右派的大學生。總而言之吧,那時候小小的膠河農場真可謂人才薈萃,全省的本事人基本上都到這裡來了。 這些人,沒有一盞省油的燈,如果不是被劃成右派,我們這些鄉下的孩子,要想見到他們,基本上是比登天還難。我們村的麻子大爺候七說,解放前,蔣桂英隔著玻璃窗跟一個大資本家親了一個嘴,就掙了十根金條,如果不隔著一層玻璃、如果跟她通腿睡一個被窩……我的天,你們自己想想吧,那需要多少根金條!就是這個蔣桂英,竟然跟我姐姐一起在雞場養雞。我姐姐是雞場二組的小組長,蔣桂英接受我姐姐的領導,我姐姐讓她去鏟雞糞她就去鏟雞糞,我姐姐讓她去撿雞蛋她就去撿雞蛋。 她服從命令聽指揮,絕對不敢有半點調皮。有人同情她,就說『落時的鳳凰不如雞』。後來發現,這娘們其實也不是什麼鳳凰,她躲在雞舍裡偷喝生雞蛋,被我姐姐當場抓住。她不但嘴饞,而且『腰饞』,『腰饞』就是好那種事,在農場勞改期間,她生了兩個小孩,誰是小孩的爹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們村在縣城念過中學的大知識分子雷皮寶說,別看那個三角眼作家不起眼,其實也是個大風流鬼子。大家千萬別拿著豆包不當乾糧,那傢伙,寫了一本書,就掙了一萬元!雷皮寶說,那傢伙腐化墮落,自打出名後就過上了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他一天三頓吃餃子,如果不吃餃子,就一定吃包子,反正他決不吃沒餡的東西。 包子餃子,都用大肥肉做餡,咬一口,滋,噴出一股葷油。這傢伙不但寫流氓小說,本人也是個大流氓,雷皮寶說有一次他坐在火車上,突然看到一個漂亮女人蹲在鐵道旁邊,這傢伙不顧一切地就跳了下去,結果把腿摔斷了。你們看到了沒有?雷皮寶說,這傢伙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我們仔細一看,那傢伙走起路來,果然一拐一拐的,可見雷皮寶沒有撒謊。這些右派,看樣子是歡天喜地的,不像別地方的右派,平反之後,就訴苦,一把鼻涕兩把眼淚,把右派生活,描寫得暗無天日。 也許別地方的右派六十年代時就哭天抹淚,反正那時候我們那地方的右派歡天喜地,充滿了樂觀主義精神。每到晚上他們就吹拉彈唱,儘管有人諷刺他們是叫花子唱歌窮歡樂。儘管蔣桂英嘴饞加『腰饞』,但人家那根嗓子的確是好,的確是亮,的確是甜,人家的確會『拿情』,人家的眼睛會說話,蔣桂英一曲唱罷,我們村那些老光棍小光棍,全部酥軟癱倒。儘管有的革命幹部當眾罵蔣桂英是大破鞋,但見了人家還是饞得流口水。也許是右派把痛苦藏在肚子裡,不讓我們這些莊戶人看出來,對,就是這個理兒。 右派集合到農場後,場裡人起初還有意見,說是生活本來就困難,又送來一批酒囊飯袋,這還了得!但人家右派們很快就在各個領域表現出了才華,讓我們鄉下人開了眼界。省報總編輯李震,負責辦黑板報。場部的齊秘書辦期黑板報,那譜擺得,大了去了!他要先寫出草稿來,反復修改,然後拿著些大尺子小尺子,搬著凳子,端著粉筆,戴著套袖,來到黑板下,放下家什,擺好陣勢,然後,前走走,後倒倒,有時手搭著眼罩,如同悟空望遠,有時念念有詞,好似唐僧誦經。 折騰夠了,他就開始往黑板上打格子,打好了格子才開始寫字,寫一個字恨不得擦三次,我們圍著看看都不行,好象他在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既怕羞,又保密。可人家李鎮撅著個糞筐子到田野裡轉一圈,回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就寫,根本不用打草稿。那粉筆字寫的,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不但字寫得板整,還會畫呢。人家在那些字旁邊,用彩色粉筆,畫上些花花草草,那個俊,那個美,看得我們直咂嘴,怪不得劃成右派呢。我爹說,你以為怎麼的,沒有點真本事能劃右派?再說說趙猴子蓋大倉的事。趙猴子就是那個總工程師,他長得很瘦,尖嘴縮腮,而且還有一個眨巴眼的毛病,姓趙,真名叫趙候之,我們就叫他趙猴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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