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山谷分東院和西院,走進東院,一看就像個單位,有辦公樓、宿舍房、運
動場所和人影聲響,等等。這裡曾是老王的天下,即培訓中心。走進西院,卻怎麼
看都不像個單位,幾棟零散的小屋,隱沒于蔥郁的樹林間,人影了無,寂靜無聲。
但寂靜中透出的決不是閒適,而是森嚴。我初次涉足這裡,看它寂靜落寞的樣子,
怎麼也想不到它竟是行動局的辦公地,還以為是701 接待上面首長的地方。
沒有人怎麼行動?我問。
答:如果人都坐在家裡又怎麼叫行動局?
可謂一語道破。
答話的人就是我那位搞諜報工作的鄉黨,人稱「老地瓜」的老呂。
老呂不善言辭,也許是長期搞地下工作的緣故。老呂不抽煙,據說70年代「抗
美援越」期間,他在越南「行動」,搞諜報,有一次,他在某酒店大廳裡接了一支
某女士遞給他的煙抽,不久便昏迷過去,差點丟了性命,從此再不沾煙酒。出門在
外,老呂總是穿戴整齊,脖子上掛著相機,腕上箍著手錶和手鏈,頭上戴著四季分
明的帽子,胸前插著兩支鋼筆,像一個偶爾出門的遊客。這些玩藝兒是不是武器或
諜報工具,我不得而知。問過老呂,說是沒有,可我又怎能相信他說的?他是個老
牌間諜,老地瓜,所有的真實都在眼睛裡,不在嘴巴上。
老呂有本相冊,很有意思,首先是很老派,封皮是手紡的粗布,相頁是黃不啦
嘰的土紙,裝訂是麻線,整個土得掉渣;其次是很古怪,說是相冊,卻有大半不是
相片,而是各式各樣的紙條和報紙剪貼。其中扉頁就是半張香煙紙,上面有他的手
跡,是這樣寫的:清晨醒來看自己還活著是多麼幸福。我們採取的每一個行動都可
能是最後一個。我們所從事的職業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殘酷的,哪怕一個不合時宜的
噴嚏都可能讓我們人頭落地。
死亡並不可怕,因為我們早把生命置之度外。你好。我好。
老呂告訴我,這是他剛做地下工作時,他的「上線」(是一位詩人)
首次與他接頭時,在人力車上順便寫下的,算是一個老地瓜對小地瓜的「經驗
之談」,也是他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紀念品」。那是1947年秋天,當時他是南京
中央大學西語系三年級學生,從那以後,類似的紀念品時常「不約而至」。老呂說,
從解放前到解放後,從國內到國外,從大的到小的,從有名的到無名的,幾乎他參
與的每起地下工作都留有一定的「證據」,相冊裡收藏的就是這類東西,具體有兀
張照片, 11 片紙條,7 張報紙剪貼和5 幅圖片,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實物,諸如
一枚穿孔的鋼幣、一個異國信封、幾張票據和名片等。多數東西下方都有簡單的文
字注解。
在眾多東西中,有一張照片引發了我強烈的好奇心,照片照的是一個死人,看
不見人體的一隻手正伸在胸前的口袋裡,好像在搜刮死者的遺物。老呂解釋說,其
實不是在「搜刮」,而是在「給予」,是在給他「放一張銀行的催款單」,而那只
「恐怖之手」就是他的——他在向一個死人催款,聽起來真叫人匪夷所思。在照片
下方,有老呂的親筆,寫的是:我的名字叫韋夫,請你們別再喊我胡海洋。
老呂告訴我,這個現在老是被人喊做胡海洋的越南小夥子韋夫,生前與他素不
相識,死後兩人卻一起「合作」,幹了一件至今都令他倨做不己的「傑作」。80年
代末,一個叫R.克拉特的英國導演拍了一部電影《活著的死屍》,講的就是他和韋
夫「合作」的故事。至於相關的紀實性文字,更是多如牛毛,我現在收集到手的起
碼也在十幾萬字之上。
1998年,我隨魯迅文學院一行作家到越南旅遊,還專門到韋夫生活過的洛山小
鎮去走了一趟,聽到看到的東西也記了有近萬字。總之,要講述這個故事,資料對
我來說已經足夠,像時間、地點、背景、主要人物。
次要人物、大故事、小故事,等等,可以說「無不在我心中」。我疑慮的是,
已經有那麼多人,用那麼多的方式講過這個故事,如果我不能另辟溪徑,步入後塵
地講一個老套的故事,意義實在不大。就是說,我想尋求一種新和奇的方式來講述
這個故事,現在我決定借韋夫的靈魂來講故事正是這種尋求的結果。老實說,這還
是老呂先生寫在韋夫遺體照片下方的那句話,給我提供的靈感。
靈魂之說,就是天外之音。請聽,「天外之音」已經飄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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