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金深水。
我從美國來。
我是你母親的戰友。
我說的是你親生母親,不是你家鄉那個母親。你覺得我說的很荒唐是不?是的,
這是我想得到的,我今天才從你家鄉來,我知道他們什麼也沒跟你說。他們不跟你
說也許是為了愛護你,也許是想等我來說,不過我到今天才出現,他們已不准許我
說了。這次我去你老家,會見了你『現在的父母,臨別時他們再三要求我別來找你。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確實事情到今天再來提起實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們也接
受不了。也許我要早來30年 20 年,他們就不會有這樣的願望。可我遲遲不來,他
們一定以為我死了,所以就打消了失去你的思想準備。但我還是來了,我為什麼至
今才來,這本身就是個故事。這是後話,現在我不想說。
剛才我說了他們——你現在的父母——叫我別來找你,我甚至都答應了,可我
還是來了。我不尊重他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他們,我是決計要告訴你的,告訴你
事實真相是我一直的願望,也是你母親——我不得不說明是你親生母親——的願望。
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經做了母親的年紀裡,我,一個你平素未聞的人,
突然跟你提起什麼親生父母,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記憶和感情,你的
記憶和感情在忠實地告訴你,你現在的父母就是你親生父母,你相信他們就像相信
自己手上的一顆黑病。
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是沒有記憶的,也請你相信我的忠實。你
可以看出我已經很老了,死亡對我來說是轉眼之間的事。
你看,這滿把皺褶的老臉,還有這手杖,這樣一個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
著手指計算著末日的到來,同時要把心自問一下:什麼事請你應該在生前把它完成,
否則死不瞑目啊。好,就這樣,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親,想到了讓你知道事實
真相就是我此生此世該做的最後一件事。這件事我必須做,因為能做這件事的人這
世上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我是這世上惟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現在的父母,他
們對你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的,譬如說你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誰,這問題他們是回答
不了的。他們能告訴你的無非是多少年前,我,一個國民黨上校軍官,在怎樣一個
夜晚,怎樣將你委託給他們,他們又是怎樣把你帶回那個小鎮,怎樣撫養你等等,
而背後的很多真情他們是不知曉的……
是的,我是個地下工作者,而且藏得很深。在國民黨心腹機關。
保密局。我叫金深水,我剛說過的,這名字在大陸幾乎是默默無聞的,也許在
某個黨史館裡的某一冊子上會有一定記載,僅此而且吧。但在臺灣,在臺北,在國
民黨軍隊裡,這名字一度發出過鏗鏘的聲音,就像總統府的一塊玻璃被砸碎似的引
人注目又令人不安。看不出來?嘿,一個特務讓你隨便一眼看出來還了得,還叫什
麼特務?不要說你,就是你現在的母親,她跟隨我那麼多年,我幾乎就在她眼皮底
下工作著,她都不知曉我的秘密身份,這次我向她說起,她簡直不相信。
是啊是啊,我早就認識她——你現在的母親,她是我一個遠房姨娘的女兒,40
年前,因為逃婚離家出走,找到了我。當時我在杭州警官學校(戴笠的人材基地)
當教官,而且剛做父親,家裡正少人手,我就把她留在家裡,以後一直跟著我,幫
我帶孩子,做家務,直到1949年3 月9 日晚上。啊,你看,我記得多清楚,就是那
天晚上,我把你從監獄裡偷出來的,交給我表妹——你現在的母親;就是那天晚上,
我表妹離開了我,一隻手抱著你,另一隻手抱著她自己一歲多一點的兒子。那時候,
你才四個多月,不可能有記憶的。
唉,那天晚上,大也像現在一樣下著雨,你被我裝在一個旅行袋裡拎回家,一
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是拎著一袋偷來的贓物,害怕你隨時可能的啼哭把我出賣。
你倒是好,始終沒哭一聲,我幾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發現真
是可怕啊,你知道怎麼了?原來我把拉鍊拉得死緊,中途又沒給你透氣,你差點就
給我悶死在裡面。幸虧天在下雨,雨水淋濕了布袋,總算有些水氣透露進去,要不
我這輩子都要向你母親仟悔。你不知道,你母親為生下你把她一切全都抵上了。
就是那天晚上,劊子手毛人風下令殺害了你母親——親生母親。
1949年 3月 9日,這個日子,我說你可一定要記住,那是你母親遇難的日子,
過去的幾十年,我每年都要在這個日子紀念你母親,以後該由你來紀念了。也許我
會很快地老死,那麼請你記住這個日子就更加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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