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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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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三天戲,老曹趕著膠皮軲轆大車,與小溫回了襄垣縣。路上老曹問:「經理,那事咋樣啊?」 小溫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給改心說的那個媒。朋友當了真,咱也不能兒戲,成與不成,怕是要說個一字。」 小溫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這時摸著頭笑了:「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歎息: 「這幾天的戲,我沒聽好。」 老曹吃了一驚: 「為啥?老韓招待不周?」 又說: 「要不就是老韓話多,惹你煩了?」 小溫搖搖頭,說: 「惹不惹人煩,不在話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戲唱得不好?」 小溫: 「老湯的戲班子,倒是個個賣力。」 老曹: 「那為啥呢?」 小溫: 「來聽戲之前,我和周家莊賣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這才恍然大悟。幾天之中,聽戲之餘,他也發現小溫有些悶悶不樂。五天前自己來沁源縣牛家莊時,小溫說來一塊聽戲散心,原以為他只是說說,誰知其中竟有緣由;來的時候,小溫買「杏花村」的酒,不買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為是給老曹長面子,誰知是與小周掰了。老曹:「溫家和周家,從祖輩起,好了幾十年,咋能說掰就掰呢?是為錢的事嗎?」 小溫歎息一聲: 「要為錢就好了。啥也不為,就為一句話。」 老曹: 「啥話?」 小溫也不說,只是說: 「我原來以為他是個明白人,誰知是個糊塗人。小事明白,大事糊塗呀。」 老曹: 「經理要是覺得可惜,咱找人說和說和。」 小溫: 「也不是話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這個人,沒想到這麼毒。俺倆不是一路人,俺倆不該成為朋友;你和老韓,才叫朋友。」 又感歎: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溫真傷了心,倒不好再打聽他們掰的緣由,只好又勸小溫:「掰就掰了唄,世上這麼多人,不差一個做酒的。」 小溫這時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莊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錯。世上最難是厚道,一見面大家就能喝醉,證明說得著。」 一個月後,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家,與沁源縣牛家莊老牛家定了親。一年過後,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給了牛家莊磨香油的牛書道。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說的另一段話。 六十年過去,牛書道死在曹青娥前頭。埋牛書道那天,無風無火。在牛家墳地裡,牛書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還坐在地上哭。眾人上前勸她:「想開點,人死了,哭不回來。」 誰知曹青娥哭: 「我不是哭他個龜孫,我是哭我自己。我這一輩子,算是毀到了他手裡。」 下部 回延津記 第四章 曹青娥嫁給牛書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當時他正懷著牛愛國他哥牛愛江。曹青娥小的時候,在河南延津長過五年;後來在山西襄垣縣溫家莊長了十三年;十八歲那年,嫁到了沁源縣牛家莊。無論是襄垣縣或是沁源縣,曹青娥認識的人中,沒有人去過延津。在襄垣縣溫家莊的時候,為了一個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歲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個兒大力沉,她罵改心的時候,改心不敢還嘴;不但罵延津不敢還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樣子剪豁了,她罵粥,罵鞋樣子,改心也不敢還嘴;一還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長到十三歲,個頭和娘長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長成個大個兒;她娘罵改心的時候,改心就開始還嘴了。這時還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過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個跳井和不活,將她娘嚇住了。她娘不敢再打,兩人就剩下拌嘴。一開始改心吵不過她娘;但改心上過學,她娘不識字,吵得多了,改心還占上風。娘倆拌嘴的時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煙,也不說話。改心她娘吵不過改心,會將怒氣發到老曹身上:「你是個死人呀,身邊有個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著煙,還不說話。改心她娘: 「當初買她的時候,我就說五歲了,啥都記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買,可不種下個禍根?」 這話就冤枉老曹了。當初買改心的時候,老曹並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買人是老婆拿主意,家裡大小事務,買個燈盞,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著煙,仍不還嘴。改心她娘:「我上輩子欠你們啥了,你們合夥欺負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裡鬧成一鍋粥。老曹背後倒說改心:「整天吵個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讓著她?」 又說: 「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論;這吵來吵去,也吵不出個子丑寅卯,就為磨嘴?」 改心與娘吵嘴,與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時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讓改心騎到他脖子裡,他馱著改心,到東家老溫家的牲口棚裡餵牲口。有時改心睡著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給東家趕大車,時常出門,路過集上,常買些錁子或肉盒子帶回來,擱到籃子裡,掛到房梁上,留著改心慢慢吃。改心長大以後,愛睡懶覺,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妮,該起了。」 爹說改心,改心不還嘴,只是說: 「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學你,一輩子讓她騎到頭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兒的話。琢磨半天,歎口氣:「你說得也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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