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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老呂不說買豆腐的事,問:

  「你不是還有個兄弟嗎?過去跟你一塊念私塾,他幹啥呢?」

  楊百順:

  「到城裡上學去了。」

  老呂:

  「同是兄弟,為啥他去上學,你在這裡賣豆腐?」

  楊百順還是年齡小,便將家裡上學抓鬮的事,一五一十給老呂說了。沒想到老呂聽後,撲哧笑了,放下一盆膠,指著楊百順:「要不說你在這兒賣豆腐,原來你小子腦子不夠使。」

  楊百順聽出話頭中有別的意思,便問:「大爺,您聽到些啥?」

  老呂看看左右無人,便將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共同商議的抓鬮的內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楊百順。楊百順一直認為自己運氣不好,一個鬮抓錯了,要做一輩子豆腐,原來老楊、老馬和兄弟楊百利共同做了手腳,兩個鬮上寫的都是「不上」。楊百利讓楊百順先抓,楊百順不管抓到哪一個,都是「不上」。剩下一個鬮楊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皮匠老呂這麼做,不是與賣豆腐的老楊過不去,而是與馬家莊趕大車老馬有過節。老呂家開個皮匠鋪,除了梳皮,也做皮貨,做些羊皮襖、羊皮褲、羊皮靴,也用牛皮、驢皮和馬皮,做些皮鞭、馬鞍和牲口籠頭等。說是與老馬有過節,兩人沒打過,也沒罵過,誰也沒占過誰的便宜,僅僅因為,馬家莊兩千多口子人,兩個人最有心眼,一個是趕大車的老馬,一個便是皮匠老呂;兩個人都有心眼,又誰都不服誰,便做下了對頭。兩人表面上仍以兄弟相稱,老馬也買老呂的皮鞭和牲口籠頭,前年還買過他一件羊皮襖,老呂也賤價賣給他,但在背後,兩人卻相互拆臺。老呂今天見到楊百順,就順便拆了老馬的台。

  說起來,楊家上學抓鬮的內情,並不是老馬傳出來的,還是老楊上次到馬家莊賣豆腐,給人說了。老楊說這話是為了顯示自己跟老馬是朋友。常在一起說心腹話;現在老呂重複一遍,矛頭對準的就不是老楊,而是老馬。楊百順聽後,頭上如響了一聲炸雷,他首先生氣的不是老馬,而是他爹老楊。過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東西,沒想到他這麼不是東西。楊百順將豆腐車一下掀了個底朝天,一車豆腐砸在灰土裡,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呂嚇了一跳,匆忙走了。楊百順恨過老楊,又恨兄弟楊百利。前年夏天,兩人還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一天老汪到縣上趕集,讓老婆銀瓶,看著徒兒們描紅。老汪前腳走,銀瓶後腳也溜了,四處串門說閒話去了。臨走之前,將學堂的門,從外邊鎖上了。但這也難為不住誰,學堂過去是個牛屋,牛屋的後牆。留著幾個出糞的窟窿,徒兒們皆從這窟窿爬出來,跑到河邊,跳到河裡鳧水。眾人皆守著岸邊嬉鬧,楊百利逞能,揚著手走向河中間,咕咚一聲,掉到深坑裡,腦袋一下沒了。眾徒兒紛紛爬上岸,一哄而散。因是自己的親兄弟,楊百順本不大會水,也拼命去撈楊百利。為撈楊百利,楊百順也差點淹死。現在他竟恩將仇報,也在背後對自己下了毒手。接著才恨上了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自己跟老馬無冤無仇,他為何也和老楊聯手算計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楊百順無法將事情再翻轉過來。楊百順蹲在馬家莊街頭生了半天氣,天黑推著空車,回到了楊家莊。一進家門,老楊也剛從鎮上給毛驢看病回來,正在用氈帶抽打身上的土。老楊見楊百順推著空車回來。一陣高興:「會打鼓了?一車豆腐賣完了?」

  過去賣豆腐有老楊在。鼓「咚咚咚」「哢哢哢」敲上一天,一車豆腐也未必能賣完。有時能賣到一半,有時能賣到一多半,但每個豆腐包裡,總要剩些包底。這時老大楊百業也推著豆腐車回來了,他在東路跑了一天,車上還剩下五個包袱底。楊百順沒理老楊,將空車咕咚一聲,杵到院牆上,院牆上應聲撒下一陣土;接著回到自己房裡,咣當一聲關上了門。晚上叫他吃飯,也不應聲。第二天五更喊他起來磨豆腐,他也不起。老楊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吃過早飯,老楊自己推著豆腐車往西,邊賣豆腐,便打聽昨天楊百順賣豆腐的情形。一路走到馬家莊,才知道上學抓鬮的事情發了。但抓鬮的內情是自個兒說出去的,怪不得趕大車的老馬。只怪皮匠老呂,為了跟老馬過不去,出賣了老楊。賣了一天豆腐,老楊回到楊家莊。進家放下豆腐車,推開楊百順的屋門,楊百順還在床上躺著,床邊豎著一根擀麵杖。見老楊進來,楊百順忽地坐起來,抄起擀麵杖。滿眼凶光,看著老楊。老楊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兩人鬧了彆扭,不管怪誰,皆是老楊將楊百順捆到棗樹上,抽打一頓,事情就過去了。老楊本想照方抓藥,再將楊百順打一頓,將這事了了,但看楊百順今天這架勢,如果老楊動手,楊百順就會與他對打,心中不由有些膽怯。膽怯不是怕打不過楊百順,是怕事情傳出去,更讓人笑話。老楊一邊後悔自己一時嘴快,把抓鬮的事說了出去,一邊按下打楊百順的念頭,轉成笑臉,開始說老三楊百利:「他上兩年『新學』怎麼了?上過『新學』,還得回來做豆腐。」

  又說:

  「你也別心焦,不去上學,早做兩年豆腐,我也不讓你吃虧。從明兒起,你賣豆腐,十成讓你提一成,你也攢個體己,過兩年好娶媳婦。」

  又悄悄說:

  「這事兒我也不告訴老三。」

  又悄悄說:

  「我連老大也不告訴,他賣豆腐是白賣。」

  賣豆腐的老楊自以為得計,但楊百順轉身用被子蒙上頭,沒理老楊,接著又直直睡了一天。晚上。起來吃了一頓飯,又接著睡。第二天五更,該起床磨豆腐了,他起床沒磨豆腐,借著上茅房,從後牆扒出去,一個人走了。他終於可以離開家了。或者說,他終於找到了脫離老楊和豆腐的另一個理由。只要能離開老楊和豆腐,不管到哪裡去,楊百順都不會後悔。可待出了村,楊百順又犯了難。兩夜一天,只顧生氣,只想著要離開這裡。並沒想好到哪裡去。現在賭氣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時竟想不起自己該去何處。他過去想跟羅長禮喊喪,可喊喪不養人。他想去投奔鎮上的東家老范。到範家去種地。他在老範家的私塾也上過學,見過老范,老範對下人也和藹,但楊百順怵種地,在地裡割麥子,大太陽底下割來割去,何日是個頭?還是想學一門手藝。有了手藝,就可以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可除了賣豆腐,別的手藝他不熟,別的手藝人他也不熟。出門走了五裡,還不知道東西南北該往何走。這時突然想起姥娘家賣鹽的三舅老尹。老尹開了個鹽土場,收了幾個徒弟。每天刮鹽土熬鹽熬堿。再推著鹽鹼車十裡八鄉去賣。老尹不同於賣豆腐的老楊,倒是幹啥吆喝啥,聲音也洪亮,一進村就喊:「好鹽好堿,尹家莊的老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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