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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於是又給小麻子用書面獻計,讓大家「望梅」。可惜沒被小麻子採用。

  戰鼓咚咚,人馬嘶叫,小麻子率領我們,與小安子率領的官軍,在一馬平川的田野上,拉開架式決戰。一到戰場,兩軍對壘,戰旗獵獵,軍號聲聲,大家精神為之一振。許多過去是紅眉綠眼弟兄的人們,現在突然回憶起自己的身份,忙用紅藍墨水塗自己的眉毛與眼圈。接著一聲炮響,小安子與小麻子都從各自軍中騎馬躍出。小安子與小麻子欠身:

  「兄弟,鬧得差不多了吧?」

  小麻子:

  「大清朝鬧了幾百年,我才鬧了幾天。」

  小安子:

  「有我們鬧的,就無你鬧的;有你鬧的,我們就不能再鬧,所以得消滅你!」

  然後鞭梢一指:

  「弟兄們奮力上前,捉住這個叛匪,為國家除害!」

  官軍吶喊:

  「為國家除害!」

  向我們撲來。

  小麻子棍子一指:

  「弟兄們上,打敗這些貪官污吏,把權利還給人民!」

  我們奮力迎上。

  雙方廝殺在一起。刀、槍、劍、戟、木棒、刀叉、石頭、磚頭,都用上了。打了個一馬平川。官軍十幾萬,延津人民幾十萬,幾十萬對十幾萬人在原野上廝殺,場面十分壯觀。一場戰爭下來,頭顱、胸膛、胳膊、腿,漫山遍野。打著打著大家就紅了眼。戰場雙方一開始雖然素不相識,但像兔子打架,打著打著就紅了眼,發了急,拼了命。一有拼命的,死人的,死的是自己的爹爹、弟兄、親戚、戰友、朋友、同學、老鄉,剩下就要為×××報仇,就更加奮不顧身。戰爭更加激烈。從早上打到晚上,不分勝負;點起火把,又打,從晚上打到第二天早上,仍不分勝負。這時小麻子對小蛤蟆說:

  「上次吹軍號,沒把紅眉綠眼弟兄集合起來還是對了。遇事還是得動員人民。如果只動員幾萬弟兄,哪裡抵得了官軍?幾十萬人民,就可以抗拒十幾萬官軍!」

  打到第二天中午,雙方各死了十萬人,仍不分勝負。不分勝負雙方如何收場?到底我們離家近,官軍離家遠,這是我們的優勢。看我們打得起勸,家鄉的第二梯隊上來了。就是那些躲選美躲到大山裡、地道裡、紅薯窖裡、高梁地裡的婦女們,這時都紛紛出來,到前線慰問自己的親人。甚至有人報名甘為自己的親人當「慰安婦」。親人一到,士氣大振。我們將官軍殺得丟盔棄甲。官軍開始潰退了,陣角動了。陣角一動,兵敗如山倒。我們乘勝追擊,見人就殺;砍敵人頭,如砍西瓜。敵人損失十之七八。小麻子一馬當先,直接追趕小安子,把小安子追得割須脫袍,像當年的曹丞一樣狼狽。小安子眼看就要捉住了,就要被審判,就要被斬首於市;小安子見大勢已去了,也想投降了,求得小麻子的寬恕,在縣衙甘心灑掃庭除,或者給小麻子搔背,或者等何時小麻子腳氣再犯,能代替我去捏腳。這時他帶來的八個洋人幫助了他。八個洋人一齊站到山上,發了八個巡航導彈,導彈分別落在追趕的隊伍中,大本營,城裡,縣衙,村莊,田野,河流等等;把我們延津的人民和土地炸得面目全非。正追趕的隊伍大半炸死,剩下的殘餘四散逃命。小麻子耳朵被炸掉半邊;小蛤蟆胳膊被炸掉一隻。足智多謀的曹成被當場炸死,腸湯流了一地。潰退的小安子和官軍,又回過頭來追趕我們。至此晚上,延津陷落,小麻子被小安子活捉。小安子說:

  「早說讓你投降,你不幹,死了這麼多人,不還是被我捉住?」

  小麻子這時英勇不屈,捂著淌血的耳朵說:

  「我的馬早跑一步,就能把你的腦袋給削下來!」

  小安子「咕咕」地笑,說:

  「勝利和失敗,不就是一步之差嗎?麻子,等著從容就義吧。明天開始,把你押到北京,先看看北京的繁華景象,吃吃譚家菜,然後上斷頭臺。」

  小麻子:

  「就義倒沒什麼,但我不去北京。」

  小安子吃驚,

  「為什麼不去北京,北京比這裡好;再說,去北京路上,你還可以多活幾天。」

  小麻子搖頭:

  「我生於延津,長於延津,這次又給延津帶來這麼多災難,還是把我殺在延津吧,也給延津留個紀念。」

  小安子點頭:

  「你這點想法,倒是挺讓人感動。怪我以前對你瞭解不深。等我稟告太后,看太后怎麼說吧。」

  接下去就是一個怎麼殺、在哪裡殺小麻子陳玉成的問題了。由於延津曾跟小麻子對抗官軍,所以現在延津被宣佈為「匪區」。沒死光的紅眉綠眼弟兄,都定為「土匪」,根據罪惡的不同,分別給予處死、無期或有期的徒刑。一些曾在小麻子身邊為他工作過的人、跟小麻子幹過的人,如小蛤蟆、縣官韓、孬舅、豬蛋、白螞蟻、白石頭、六指、瞎鹿、我等,一概定為匪首,被一批批緝拿歸案,等候處理。曹成本來也是大匪首,但已在戰爭中炸死,當年英雄一世,後來為了一頓飽飯,為一個土匪拉馬墜鐙,用心良苦,人既已死,就不好再予追究。袁哨也在小麻子身邊幹過,本來也應追究刑事責任,但因他是劊子手,從事這種職業的人,對任何佔據延津的人都有用,所以他沾了職業的光,不但沒有追究責任,反而格外開恩,又被小安子選中,作為遺留官員,仍從事原來職業,恢復原來的工資級別和待遇。剃頭匠六指,曾為選美服務,罪責難逃,第一批即被逮捕;瞎鹿雖然在家庭中與小麻子不和,但畢竟是小麻子名義上的父親;小麻子當權時候,還為小麻子演奏過音樂會,所以也在第二批大逮捕時捕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所有的匪首都被抓獲之後,除了小麻子是特殊人物,殺頭地點需等待慈禧柿餅臉太后批准,其它次要人物,小安子一聲令下,都被就地正法了。小蛤蟆臨刑時要求抱一隻小羊,未獲批准,反遭小安子責駡:

  「已經腐化成這樣子,哪有一個不倒的?」

  當初小麻子結婚時,小蛤蟆因為一個鑽天炮曾打過我一巴掌,這時看他受刑,我心裡感到格外解氣。

  縣官韓臨刑前還想投降,看看無望,乾脆歎息:

  「看來亂世之時,還是不易做官。」

  孬舅、豬蛋、白螞蟻、白石頭、六指、瞎鹿等,也一同被斬於市井。臨刑時,白螞蟻、白石頭父子害怕得直哭,說:

  「我們沒幹什麼,就是抬過轎子。」

  未被理睬。一老一小,兩顆發抖的人頭落地。

  孬舅、豬蛋臨刑前說:

  「媽拉個×,腦袋是說沒就沒了,這樣年頭,活著也沒啥意思。這不是產生偉大人物的時代,死而無憾。」

  口氣倒很英勇。

  瞎鹿、六指臨刑前都無說話。瞎鹿小安子不認識。但六指小安子是熟的。上次他隨柿餅臉太后到延津來,那時柿餅臉與六指正在熱乎,一塊捕捉斑鳩,小安子還曾侍候過六指。現在再看六指,對於殺不殺他,小安子有一番猶豫。為慎重起見,他徵求六指意見。這時的六指,歷經災難,坎坷人生,已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傻笑著點頭。突然想說什麼,臉憋得趣青。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像只吞了熱薯的狗。小安子搖了搖頭,就把有話說不出的六指給砍了。六指被殺以後,那個多餘的手指頭還在地上蹦了幾蹦,似乎想說什麼。

  眾人被殺之後,小安子將他們的人頭掛在縣城人民廣場的旗杆上,掛了三天。三天之後,頭顱就有些發酸發臭了,哄了許多蒼蠅。本來我也應該被殺,我也曾給小麻子捏過腳。但臨行刑時,劊子手袁哨見我可憐,與小安子說話,救了我。他說:

  「這個小孩,別看人小,心卻狠毒,以後可做我的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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