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第二天,召開大會。會場上掛著橫標:「祝捷大會」、「慶祝大會」、「慶祝流民與住地戶勝利會師」等等。皇上、胖頭魚一干人,坐在臺上,縣官、衙役、一群破衣爛衫的原延津人也坐臺上;我們這些流民在台下。這時我們覺得氣氛有些不對。皇上把我們遷徙延津時,是說讓我們來做王爺和財主的;怎麼一到延津,皇上和縣官與延津本地人坐到了一起,一起坐到臺上,我們這些王爺和財主,倒坐在了台下?皇上一講話,我們更感到驚詫。這時的皇上不同於遷徙途中的皇上,似變了一個人,變得十分嚴厲,十分有尊嚴,與我們好象不認識,好象是陌生人。他說:感謝大家的意志力,響應當今的號召,從千里迢迢的潞、澤兩州家鄉,來到了延津。好男兒四海為家,哪裡黃土都埋人。哪裡是故鄉,從此這裡就是故鄉;哪裡是親人,從此這裡就是親人。大家到了這裡,就要繼續發揚艱苦奮鬥、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在縣官和延津人的領導下(什麼?),把延津建設好。用多長時間呢?三年五年不成,十年八年不成,二十年可以了吧?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過了二十年,只要大家把破壞殆盡的延津建設好,到時候我再來看大家。皇上說完,臺上人鼓掌。我們在台下雖然也跟著鼓掌,但心裡已很懵懂。接著延津縣官講話。縣官一講話,我們徹底明白了我們這次遷徙的目的。縣官說,歡迎大家來延津,Welcometoyanjin。我會說幾句英語,也會說幾句俄語和法語,我是開明的,我也是新來的。當初延津縣官出缺,皇上讓我來,我是不來的,但皇上勸了幾次,我不來不行,於是就來了。幾百年來,這個延津歷經兵災、人災、天災、地災,幾十萬人的延津,只剩下臺上數得過來的這麼十幾個人。田地呢,由肥沃的良田變成風沙和鹽鹼。再這麼下去,延津就成了一塊無人問津的荒原。聖上聖明,沒有扔下剛打下的江山不管,於是就動了遷徙之意,就在我之後,有了你們這些來人。當然,你們也經歷了千辛萬苦,九死一生,你們辛苦了。但我明確告訴大家,辛苦還在後邊,延津現在已經成了赤野千里,一盤散沙,一切都要在我們手裡重新把它建設起來。我們要遵照皇上的旨意,在二十年之後,重新把延津建成美麗的富饒之地,那時歡迎皇上重新來看一看。我們眼下的任務,就是把十萬流民分成組,由臺上這些老延津人帶著,去開墾茺野,去治沙治堿,去種莊稼耕地,去紡花織布。我順便介紹一下,臺上這些延津人,都是延津的財主,都是延津的精華,歷經那麼多災難,窮人早都餓死了,剩下的都是富人。現在又遷來一些窮人,要由這些富人帶著,重新把家鄉建設起來。接著就又用大槐樹下組織遷徙的辦法,由軍士圍著,讓我們分幾十次排隊,喊「一、二、三」,報告,單數的向東,雙數的向西;單數的歸張財主,雙數的歸李財主;再排一隊,單數的歸孫財主,雙數的歸王財主;再排一隊,單數的去挖河,雙數的去治沙;再排一隊,單數的去燒鹼,雙數的去煮鹽;再排一隊,單數的去種棉,雙數的去紡花;再排一隊,單數的去捉鱉,雙數的去捉蝦……這樣擺佈來擺佈去,我們炸了窩。皇上、縣官,你們這是幹什麼?遷徙時候,你們是怎麼說的?說好我們是來做主人、做王爺、做財主,怎麼一到目的地,我們就又成了別人的奴才、長工和開荒墾地、吃苦耐勞的奴隸?我們原想來做人上人,怎麼又成了軍土圍著的階下囚?我們本在潞、澤兩州老家,幾十萬人啟程,路上歷經災難、磨難,剩下十來萬人,來到延津,就是為了這個?大家炸了窩,喊的,叫的,哭的,鬧的,埋怨的,想逃跑甚至想反抗的,雜亂了一廣場。但大家都在刺刀和長矛之下,有什麼辦法?十來萬我的鄉親,眼看著被可惡可厭的延津人瓜分了。延津所剩無幾、破衣爛衫的幾個土財主,之間還為挑肥揀瘦我們相互口角甚至動怒;有的財主還在指指點點我們流亡隊伍中的婦女。沈姓小寡婦周圍,已圍了好幾個土頭土腦的延津人,甚至想動手動腳。沉一人給了他們一個大脖兒拐。沈姓小寡婦、孬舅、我三個人,這時也被瓜分了。孬舅去開荒,沉去紡花,我去給一個爛眼圈的財主放牛。我們三個這時成了親人,擁動的人群中,相互用眼睛招呼。孬舅因要反抗,腳手已被軍士重新用綁腿帶子綁上。他跺著腳說:

  「早知這樣,我挖個坑埋了他!」

  又說:

  「我昨夜還去查地,想做了王爺和財主的規劃,誰知又成了這幾個雞巴人的奴隸。等著吧,有朝一日,我讓他們知道知道我的手段。」

  沉這時隔著人大聲喊:

  「孬,我想跟你說句話!」

  孬舅瞪她一眼:

  「這時你還想說什麼?」

  沉:

  「我想通了,現在我想嫁給你!」

  孬舅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丟你媽的,這時想嫁給我,早幹什麼去了?你這時想嫁給我,可我一個開墾荒地的奴隸、長工,拿什麼養活你和小麻子!」

  大家這樣暴動和不服,便用眼睛重新到主席臺上找皇上,想讓皇上重新給我們做主。可這時皇上早已不見。據說快年底了,家家都飄出肉香和過新年的氣氛,皇上已和胖頭魚,快馬加鞭回京城過年吃粽子和紅燒肉了。這時孬舅又罵了一句:

  「朱和尚,我×你血媽,你把我們涮得好苦!」

  然後

  二十年後,皇上朱元璋重遊延津。這時朱頭髮花白,腿腳已有不便。這時延津已良田千頃,鳥語花香,人民豐衣足食,過著路不拾遺的太平日子。皇上甚感幸慰。他指著這一切對兒子說:

  「怎麼樣,二十年之前,到處是風沙和鹽鹼,餓殍遍地,民不聊生。只好用遷民的辦法。不遷民就沒有今天的鳥語花香。遷民是個好辦法!」

  兒子忙說:

  「皇上聖明!」

  接著縣官給皇上彙報工作。朱眼睛已有些花,戴上老花鏡,湊到縣官臉上看了半天說:

  「我記得二十年前不是你當縣官嘛!」

  縣官忙跪到地上說:

  「那是我父親。」

  朱:

  「老人家哪裡去了?」

  縣官:

  「他已作古,臨死時還喊『吾王萬歲』!」

  朱感歎不已。縣官彙報,說二十年前從潞、澤兩州遷民十萬至延津。在墾荒、治風沙、燒鹼煮鹽、種棉紡花過程中,凍死、餓死、暴死、病死、打架鬥毆死、無緣無故死的共六萬。二十年後,延津變成這個樣子。朱這時說,為了一個事業,總是要死些人。從長遠觀點看,死些人不要緊,死了還會生。現在已有多少人口?縣官答,二十多萬。朱拍了一下巴掌:這不結了!彙報結束,朱去參觀古跡。中午吃飯時,朱突然問起遷徙途中幾個熟人。縣官答,大部分都已作古。問到孬舅時,縣官:

  「孬老先生已經作古,臨死孤身一人。」

  問到沈姓小寡婦,縣官:

  「她老人家也已作古,留下一孩子小麻子,已長到二十多歲,在縣城東街賣肉!」

  皇上這時有些感慨。突然又問起我,縣官答仍在。皇上便想見我。縣官趕忙派衙役去找。可惜那天我推著小車到外地賣堿去了,衙役們沒有找到,回復皇上。皇上又感慨:

  「一個老朋友也見不到了。」

  又問:

  「他還是孤身一人嗎?」

  縣官:

  「是。」

  皇上:

  「應該關心他的生活,給他找個老婆。」

  縣官忙說:

  「zh!」

  賣燒鹼回來,我有了老婆。

  第二年生下孩子。孩子一歲會跑,兩歲會說話,五歲會拾草,七歲會罵架。十歲開始在獨輪車前牽一根繩,隨我到外鄉賣堿。人家問是哪來的賣堿的,小的倒著跟我一樣的蒜瓣腳,代爹答道:

  「延津的,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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