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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但這時朱和尚已在慍著臉重新集合剩下的稀稀拉拉但仍有二十多萬人的傷殘隊伍,繼續向延津進發。

  這時發生天地冥晦,生月入境。大白天,剛剛還有太陽,突然一股黑風過來,又一次鋪天蓋地,眼前立即像黑夜一般漆黑,對面看不見人。我們又被嚇壞了,驚嚇不已。朱和尚讓軍士拔槍往天上射擊,也不頂事。不過天地冥晦沒有大風雪可怕,大風雪把人刮跑,這卻刮不跑,只是對面看不見人,引起了一場混亂。混亂到我們這裡,主要發生在白石頭和沈姓小寡婦身上。看白石頭年紀小小,誰知多少年來也不懷好意。本來天地冥晦應該害怕才是,他倒不怕,想借對面看不見人,幹一些壞事。如一屋男女在一起突然停電燈滅,會引起混亂,會出現壞人一樣,白石頭這時也本性大暴露。沉有身孕,天地冥晦的瞬間,她十分驚慌,四下裡去摸丈夫瞎鹿。當時瞎鹿不在她身邊,一摸沒摸著瞎鹿,摸著了白石頭。沈身上有一股女人味,白石頭肯定可以聞到;既然你不是人家丈夫,聲明一下就完了;十六歲的白石頭卻突然情竇初開,以為沈對他有意,借此機會,將錯就錯,想占人家便宜。沉拉住他的胳膊,他也拐住人家胳膊。接著又摁捺不住地無師自通,去摸人家的臉,摸人家的身。雖然天地冥晦,但愛情的力量是撐破天地的。沈以為是瞎鹿。自她不明不白懷孕以後,瞎鹿一直暗自苦惱,對沉很冷淡,兩人在一起只說正經話,不摸臉,更不摸身。現在沈見瞎鹿回心轉意,大災大難之中,摸她臉摸她身,對她是一種安慰。沉激動起來,本來對天地冥晦害怕,現在也不怕了,覺得天地這樣倒十分美好,天地出問題並不是一件壞事。於是任那手在身上亂摸。不過白石頭到底情竇初開,只知女人心,不懂女人身;只知道摸,不知道怎麼摸,於是摸也只是瞎摸,半天摸不到正地方去。特別在他腦子中固存著一個古怪的想法,即認為女人生孩子是從肚臍眼生出來的,所以以為女人身上肚臍眼最神秘、最寶貴、最豐富和最令人嚮往和激動。於是從上到下,摸到肚臍眼,便停在了那裡,不再往前走。一隻手撫弄著肚臍眼,在那裡不住揉搓。沉被摸的感覺也不一樣,以前瞎鹿都是直奔主題,沒見他在肚臍眼那裡委婉和停留過。現在見手在那裡摸,雖然摸得讓人有些不著頭腦,但以為是瞎鹿的一個新發現,是要撫摸身懷十月的孩子;對不明不白的孩子好,比對自己好還令沉激動,所以沉的肚臍眼雖已被揉搓得生疼,但仍任那只手在那裡折騰。正在這時,天地冥晦結束,烏雲飄走,太陽出來了,天大亮了。大家眼睛一開始不適應,後來適應了,發現白石頭的手竟在沈姓小寡婦肚上停留,都大吃一驚。沉這時發現摸她肚臍眼的不是瞎鹿,而是白石頭,不禁驚叫一聲,一下跳出幾丈遠。這一聲驚叫,引來了成千上萬的人;白石頭呆在那裡,手還習慣性地在兀自揉搓。瞎鹿這時明白是怎麼回事,跳上去摑了白石頭幾個大脖拐:

  「×你個媽,欺負到老子頭上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以為你是個小孩子,誰知你人小心不小,一直在調戲我老婆!」

  接著又說:

  「既然這次調戲,難保以前沒調戲過。說不定我老婆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你幹的!這麼說,還真冤枉袁哨和曹成了!」

  接著又跳上去摑白石頭他爹白螞蟻的脖兒拐,罵他教子無方,養出這麼個混帳不堪偷雞摸狗的兒子。接著又是打滾哭,又是告狀,讓朱皇上給他做主。朱皇上考察了一下現場,讓沈姓小寡婦撩起衣衫,察看被撫摸揉搓的痕跡。這時白石頭白螞蟻父子都清醒過來,跪到地上求饒,說下次不敢了。先求瞎鹿,瞎鹿不依,說老婆都讓人侮辱了,頭上綠帽子都戴了,還有什麼饒不饒的?再饒,連衣服也綠了。兩人又求朱皇上,朱皇上說:

  「當然,兩個人在一起,只是摸摸肚臍,沒發生什麼實質性問題,不是什麼大事;至於說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白石頭的,沒經過醫院化驗,不足為憑。按說應該饒你們。我對你們當事雙方,都不偏不倚,沉又不是我老婆,我沒必要從中間硬做仇人。只是現在是非常時期,災難不斷,流民死傷過半,人心浮動,軍心不穩,稍不注意,乾草就濺上了火星,一場大火會把我們燒得乾乾淨淨。所以,這時出現的問題,就應該從重從嚴處理!」

  然後轉向胖頭魚:

  「你說怎麼辦?」

  胖頭魚皺著眉頭說:

  「亂棒打死!」

  朱皇上點頭:

  「就這樣吧。誰讓他們趕上了呢。」

  於是,還沒等白石頭白螞蟻反應過來,軍士已如狼似虎上去,在千萬人面前,將白石頭亂棒打死,打成一灘肉醬,像醬油般四處流溢。眾人叫好,都盯沈姓小寡婦看。眾人散後,留下白螞蟻一人,哭著收拾兒子四散流溢的屍首,哭得嗓子都啞了。

  白石頭死後半個月,這時發生了瘟疫。瘟疫不是別的,瘟疫是一種味道。先是蔥味,後是蒜味,再後是韭菜花味,再後是爛梨味,爛蘋果醬味;然後是大熱天人死後屍體腐爛的臭味。一得了瘟疫,先是發燒,後是頭痛,後是渾身沒勁,後是口乾舌燥,後是大便不暢,後是如麻風,臉上、手上、腿上和腳上的肉一塊塊往下掉;或像梅毒,爛鼻子爛眼睛爛生殖系統;或是像愛滋病,血液感染,到處是不適的毛病。──當然,最後是死,一死一了百了,再沒有痛苦和感覺。這次瘟疫大作與以前的龍捲風、暴風雪、天地冥晦不同,以前災難氣候惡劣,這次災難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大家行走得都很輕鬆,心情很愉快。在陽光明媚、輕鬆愉快之時,各種氣味紛至遝來。對氣味首先感到不適的是曹成。因為曹成有心臟病,加上以前頭皮被刮,腐爛生蛆,所以對氣味特別敏感。他生就祖祖輩輩做丞相的命,哪裡想到有一天會淪落為災民,氣喘吁吁夾在我們中間行走?他嗅到蔥味、蒜味,心口馬上堵得慌,心臟病就犯了。本來蔥味、蒜味只是瘟疫的兆頭,但這個兆頭他就受不了,堵得慌,犯心臟病;還沒等醫師趕過來搶救,就大面積心肌梗塞,脖子往後一歪,無聲無臭地死了。不過話說回來,他還是富貴命。往前比,他命比袁哨好;袁哨死在大風雪中,人還沒死,屍體就扔了。曹死在人群中,而且說死就死,沒有痛苦,也沒被人扔到雪地裡自個等死的絕望。而且因為他是第一個死於瘟疫的人,大家還有些傷心,對他還有些哀悼和懷念。等到後來瘟疫大作,人成批成批死去,大家虱多身不癢,就來不及痛苦了。何況死的比活著的人多,不痛苦的比痛苦的人多,相比之下,到底哪一類人更痛苦,就很難說了。何況後死的,大部分都是在瘟疫後期,有爛臉的,有爛手的,有爛鼻子爛眼爛生殖器的,慘狀目不忍睹,曹成說死就死,渾身到處沒爛,還落下個囫圇屍首。相比之下,這就不錯了。

  曹成死後,接著死的人就多了。瘟疫像秋風掃落葉,又像滾湯澆蟻穴一樣,把我們雜亂而批量地、迅速打發到了另一個世界上。二十多萬遷徙隊伍,一下又死去十幾萬。到處是爛了鼻子、眼、生殖器的屍體,橫七豎八擺滿了田野,在那裡發酸發臭,酸臭得連蒼蠅、老鼠與兔子都不見了。我們這裡,曹成之後,接著死的是白螞蟻──他死了不大可惜。自白石頭被亂捧打死後,他口口聲聲說不活了,現在來了瘟疫,他死了更好。何況他臉上的肉都爛掉了,遠看像一個骷髏,留他幹嗎?但他臨死時,又聲淚俱下地說: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朱皇上,救救我!」

  接著死的是瞎鹿──他死時,沈姓小寡婦就要分娩了。他歎息:

  「看來我們真是冤家,他一來,我就要走了。」

  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時他倒對沈姓小寡婦不計前隙,對即將分娩的孩子,也不追究了,只是張著爛掉下巴的嘴,拉著沉的手說:

  「我要去了,使我放心不下的,有四。」

  然後扳著指頭數:

  「一,是你;二,是孩子;三,是藝術;四,我走了,你們沒了小頭目,能好自為之嗎?」

  說完,瞎鹿──這個遷徙隊伍中我們的小頭目,潸然淚下,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倒是沈姓小寡婦,在瞎鹿死後,沒有顯出太大的傷心,這叫我們憤憤不平。

  接著豬蛋也死了。豬蛋臨死時,不再霸道和威風了,開始掛念潞、澤兩州老家的老娘,鄭重其事地把將來撫養他老娘的任務,交給了他的朋友我孬舅,說:

  「老孬,等你們到延津,成了財主,請派架直升機把我老娘接去,享幾天清福,我在地下就閉眼了,也算咱們兄弟一場!」

  孬舅鄭重其事點點頭。豬蛋見孬舅點頭,放心了,恢復了生前的威風模樣,毫不痛苦地、大丈夫一樣地、臉含笑容去了。

  稀稀拉拉的曠野上,只剩下孬舅、我和沈姓小寡婦。

  這時,沈姓小寡婦分娩了,生下了日後叱吒風雲的小麻子。

  小麻子一生下就不凡,不說生在瘟疫之中,單是生下來,就不像一般孩子「哇哇」地哭,而是「咯咯」地笑了。

  這可把我們嚇了一跳。

  五

  朱皇上又把剩下的殘兵敗將集合收攏起來,繼續向延津進發。這時,十成人已經死掉七八成了。劫後餘生者,也都是些爛掉鼻子、眼,從瘟疫中死裡逃生的殘缺之人。比如孬舅,耳朵就爛掉一隻,現在成了一隻耳;爛掉的那只只剩下一個仍在流湯的肉疙瘩。我的鼻子也少了一塊。為了美觀,只好天天貼塊膏藥。膏藥上寫道:「患的是鼻竇炎,鼻子仍是完整的。」面對我們這些殘缺不全的人,朱皇上又騎在一棵大樹杈上給我們做動員。朱說,媽拉個×,搞一個遷徙,沒想遇到這麼多困難。先刮龍捲風,又來大風雪,還有天地冥晦和瘟疫,加上黃河,加上個別人搗亂,我們受損失不小,十停人死了七八成。來的時候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現在成了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清清。這是好事嗎?當然不是好事。這是壞事嗎?我看也不儘然。我們中華民族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善於把壞事變成好事;一切都好時,大家一盤散沙;一遇到大的困難,反倒增加了凝聚力。人多怎麼了?人多容易鬧矛盾、扯皮、相互推諉、相互拆臺。現在我們十成人死了七八成,這令我們悲傷;但也沒有什麼,我們可以化悲痛為力量,幹出更多更好的事情。何況經過這麼多困難,還能保留下來的人,必是人中之精英,蘆蕩之火種,大家不要怕,將來都是要重用的。延津如同一塊月餅,人多時到那裡,月餅分開咬,每人一小口;現在剩得人少了,反倒可以多咬幾口,這不是好事是什麼?現在的目標是延津,任務是整理隊伍前進。朱講完話,接著是宣傳隊唱戲。唱的是《蘆蕩火種》,給大家鼓舞士氣。缺鼻少耳的眾位鄉親,聽了朱一番話,又看了《蘆蕩火種》,士氣果然被鼓了起來。正要前進時,沈姓小寡婦懷裡的孩子小麻子哭了。小麻子剛生下來是笑,現在走路時哭,而且哭的聲音清脆嘹亮,把我們嚇了一跳。朱聽到聲音,揮鞭躍馬奔到沉的跟前。沈以為朱要責備她及孩子,說孩子的哭攪亂軍心;誰知朱卻笑了,一隻手將孩子舉起來,又給大家做起了動員。說:

  「看到了嗎?這是孩子!雖是瘟疫中,我們卻能生孩子!人能死,我們就能生。生生死死,沒有窮盡。大家不要怕人少,不要怕路途遠,等到了延津,一人給你們一個老婆,大家可著勁生,人不就多起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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