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天下黃花 | 上頁 下頁 | |
八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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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被押走一個月,下來一個通知,除了馮麻子和金寶,其餘八個直接殺人者一律槍斃,讓家屬做好準備,槍斃那天去刑場收屍。收屍時,注意每人帶上二毛五分錢的子彈費。 過去的鄰縣縣委書記孫實根又從鄰縣回村裡一趟。上次回來是步行,這次回來又坐上了吉普車。"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被打倒,現在各級政權實行三結合,他又被結合成革委會副主任。雖然當副主任不如當縣委書記,但當副主任總比仍讓打倒強。當了副主任,各方面關係也理順了。老婆鬧了兩年之後,也不再跟他鬧了。裡外心情都舒暢許多。在當了革委會副主任不久,他又想念起老母親,於是就坐吉普車回來一趟。他吉普車在村裡一停,大家馬上就知道了,支書賴和尚、革委會主任李葫蘆、副主任衛東、衛彪都趕到了他家。上次他步行回來,被村裡造反派抓去鬥了一把,現在見賴和尚等人來,還心有餘悸,問: 「和尚,上次我回來鬥了我一把,這次你們是不是又要鬥我?」 賴和尚拍著巴掌說: 「老叔說哪裡去了?上次鬥你的是趙刺蝟,趙刺蝟已經被打倒了,我們是保老叔的,怎麼會鬥老叔?」 孫實根笑著說: 「看你們這麼多人來,把我嚇了一跳!」 李葫蘆說: 「你上次回來是走資派,所以有人鬥你;現在你是縣革委會副主任,巴結還巴結不上,怎麼會有人鬥你!」 見李葫蘆這麼說話,賴和尚瞪了他一眼。到底是剛當幹部,連個話都不會說。但孫實根並沒介意,捋著滿頭的白發笑,邊笑邊點頭: 「還是葫蘆愛說實話!」 當天晚上,賴和尚讓牛寡婦準備了一席豐盛的"夜草",請孫實根去吃。孫實根因要夜裡給老母親洗腳,剪腳趾甲,便推說自己胃不好,夜裡不宜吃東西。賴和尚幾個拉不動孫實根,就把孫實根的司機拉去吃。不過"夜草"準備半天,沒請到正主兒,只請過來一個司機,賴和尚等人心裡都有些不滿。過去鬥你你來,現在請你吃"夜草",你倒架子大了?"夜草"上菜是好菜,有雞有蛤蟆,還有兔肉;但酒不行,是紅薯乾酒,一喝就上頭,"轟轟"的。幾個人便輪流用酒灌司機,你灌一杯,我灌一杯,把對孫實根的怨氣都撒到他身上,把個司機灌得鑽到了桌底下。等到第二天早上,司機酒還沒醒過來,瘟頭瘟腦的。開上車與孫實根上路,到了半路,酒又發作,差一點將車撞到一根電線杆上。把孫實根嚇出一頭汗。孫實根只好叫他把車停下來醒酒。等酒徹底醒過來,已是下午。到了鄰縣縣城,已是晚上。孫實根老婆見孫實根這麼晚才回來,脾氣大發: 「你不是說今天一早就能趕回來,怎麼一直拖到晚上?在你家呆了那麼長時間,還是與你地主娘有感情!」 孫實根在路上等司機醒酒等了大半天,身子已十分疲憊,這時也懶得向老婆解釋司機酒醉的原因,只是歎口氣說: 「看來這村子是回不得了!」 從此,孫實根很少回來。他很少回來,村子還照樣發展。長時間不回來,還引起賴和尚等村幹部的不滿,認為他長時間不回來,是怕回來見面多了,沾了他的光。賴和尚罵道: 「有名在外邊當縣委書記,不就六〇年運回來兩馬車紅薯乾?別的誰沾過他的光?這不跟村裡沒出縣委書記一樣?」 停了兩年,孫實根在鄰縣又一次被打倒,賴和尚等人就不客氣,派人送過去一捆大字報。大字報上著重揭發了他的地主家庭。鄰縣得到孫實根家鄉提供的炮彈,鬥爭起孫實根來更有了勁頭,好找歷史原因。孫實根受別人鬥爭不怎麼在乎,見家鄉這樣對待他,看著那一張張大字報上面寫著他爹他爺爺的事,與自己扯在一起,心裡感到冰涼。受過鬥爭回家,家裡老婆又跟他鬧起來。左思右想沒有活路,也不知當初參加革命,現在又在這縣裡當個頭目是為了什麼,於是就在一天晚上,懷揣著老母親的照片,從他所住的家屬樓上跳了下來。家屬樓有六層高,本來應該摔死,可他首先落到了一個自行車棚子上,在車棚上砸了一個洞,又落到地上,所以沒有摔死,只摔斷了雙腿。從此孫實根成了個癱子。但造反派並沒有饒過他,說這地主分子想自絕于革命,從此用大籮筐抬著他四處鬥爭。這年四月,他的老母親在家鄉悄然去世,終年七十六歲。當時孫實根正在外邊坐著蘿筐四處挨鬥,並不知道。村裡賴和尚等人也沒有讓人去通知他,只是派了幾個民兵草草將她埋進了亂墳崗。 孫家老太太死後三個月,村裡又發生一次大動盪。這次動盪來自上邊。本來一切都大局已定,但突然事情又發生變化。賴和尚在公社一直依靠的是甲派,被打倒的趙刺蝟依靠的是乙派。一開始乙派占上風,後來興起奪權,甲派奪權勝了利。賴和尚也就是在這時候奪了趙刺蝟的權,成了大隊支書。本來大局已定,甲派在人事上都已安排妥當。但突然有這麼一天,有一個大人物到這縣上來,說了一句話,又改變了甲派乙派的命運。大人物坐車在街上走,看到街裡牆上有乙派殘存勢力貼的一條標語:「大局已定,乙派必勝"。當時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巧合,當車子開到那裡,他念了一遍那條標語,點了點頭。大人物吃了一頓飯,下午就回去了。但他上午點的那一下頭,卻留給縣裡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乙派要東山再起,向甲派再奪權,說甲派奪權奪錯了;甲派說大人物讀的是"大局已定,甲派必勝",大人物吃飯就是由甲派頭目陪同的,要集結力量鎮壓乙派的反撲。這風波波及到村裡,本來該趙刺蝟東山再起,向賴和尚再奪權;賴和尚應該鎮壓趙刺蝟。但由於上次趙刺蝟的"鍔未殘戰鬥隊"敗得太慘了,趙刺蝟離開村子住到了閨女家,趙刺蝟的副手馮麻子、金寶都被裝進了監獄,"鍔未殘"的隊員也被賴和尚收編了,樹倒猢猻散,難以成什麼氣候。賴和尚得知這一消息後,還趕快做出一個規定:不准趙刺蝟從閨女家回村。本來考慮他在臺上時,肯定貪污過村裡一些錢財,帶到了閨女家,準備調查追究,現在又做出規定,只要他不回村,不破壞村裡的安定,可以暫時不追究。這規定做出以後,趙刺蝟真是三個月沒回村。賴和尚有些放心。但這時他領導班子內部,又發生嚴重分歧,令他頭疼。革委會主任李葫蘆自當了革委會主任,倒很老實聽話;但革委會副主任衛東衛彪,似不滿足他們的位置,背後常有些活動。衛東本來有野心,賴和尚知道;衛彪對他不滿意,他也知道。但賴和尚知道他們兩個之間也有矛盾,所以安排在自己手下很放心,沒想到他們兩個有一天會重新聯合起來,背後搞名堂。衛東衛彪之間,過去因為路喜兒是鬧過很大矛盾,但上次路喜兒在戰鬥中已經死亡,兩人又都已成家娶了老婆;雖然當初衛東曾獨霸過一段路喜兒,但也只是摸摸索索,沒得到什麼實質性的便宜,也令衛彪放心,所以兩人關係有所緩和。現在兩人又都對賴和尚有意見,便開始重新團結起來,共同對付賴和尚。兩人對賴和尚的意見是:一、上次在職務安排上,把革委會主任安排給李葫蘆,沒有安排給他們,處事不公;二、通過一年多共事,發現賴和尚和趙刺蝟沒有什麼區別,應再做支書,也應打倒,支書索性應由他們來做。賴和尚覺察後,覺得最好的解放辦法是將他們撤掉,但衛東衛彪兩個長期掌握著"偏向虎山行"和"捍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兩個戰鬥隊,手下已弄起一幫人,一時也不敢動他們。衛東衛彪也覺得現在不比以前,以前勢力都在人家手裡,自己只是一個小雛;現在羽毛豐滿,何不借這再奪權的風試巴試巴?只是如何才能把賴和尚趕下臺,自己的勢力如何用,兩人還缺乏經驗。為此兩人曾背著賴和尚、李葫蘆單獨吃過幾次"夜草"。商量的結果,都覺得賴和尚不好打,和風細雨他不會下臺,應將兩個戰鬥隊中自己的人公開拉出去。但在團結不團結、保留不保留李葫蘆的問題上,兩人又有分歧。衛東主張全部打倒;衛彪說將賴和尚一個人孤立起來,更利於打倒。同時兩個人又覺得自己名聲都太小,不足以扛起重新拉隊伍的大旗,衛東主張將已經倒臺的趙刺蝟請回來,挑趙刺蝟做大旗;打倒賴和尚以後,咱們做正的,讓趙刺蝟做副的。衛彪說這樣固然可以,但怕趙刺蝟不同意。所以他們還想與住在閨女莊上的趙刺蝟進行一次秘密接觸,看他同意不同意。衛東和衛彪商量的結果,沒幾天被賴和尚知道了。賴和尚一夜沒有睡著。第二天,撇開衛東衛彪,召集一些戰鬥隊的小組長,也開了一次秘密會議。 陰曆五月初,兩派開始正式分化。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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