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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這時賴和尚倒十分大度,什麼都不說,揮了揮手說:

  「沒什麼事,就是在一起吃雞喝酒。喝酒不說事,說事不喝酒,吃雞!」

  這倒叫李葫蘆和衛彪有些吃驚。當天夜裡果真就是喝酒,吃雞,沒說什麼事。但等第二天夜裡,賴和尚又單獨把李葫蘆找來,兩個人在一起吃"夜草",賴和尚才說起要聯合的事。李葫蘆一聽要聯合,馬上就有了警覺,但奇怪賴和尚為什麼昨天不說,放到今天?衛彪不在身邊,他一時就沒主意,便說:

  「聯合嘛,是個好事,但得等我回去和衛彪商量商量!」

  賴和尚擺擺手說:

  「不要找衛彪。你看,我也沒帶衛東,他們兩個為了一個姑娘有矛盾,在一起商量不成事。昨天有他倆在,所以沒說。家裡千口,主事一人,有咱們兩個正頭就行了!你一個人在你們造反團還做不了主?」

  李葫蘆一聽賴和尚這麼說,忙拍著胸膛說:

  「怎麼做不了主,架喇叭還不是我的主意!」

  賴和尚說:

  「那好,咱們在一起商量商量,咱們兩派聯合起來,共同打倒趙刺蝟,把他的公章奪過來!事情弄成了,我當支書,你當革委會主任,都是村裡的正頭!」

  李葫蘆聽賴和尚這麼說,心裡不禁一動。事情弄成了,他可以當村裡的正頭。可他又想起衛彪的話,說:

  「當不當正頭,我不在乎,只是你們人多,我們人少,合在一起,不等於你們把我們吞併了?」

  賴和尚又一笑,擺著手說:

  「葫蘆不必多慮,我說的聯合,不是要合併你的組織,咱們不合併組織,你還是你的造反團,我還是我的戰鬥隊。只是在打倒趙刺蝟這一點上,咱們統一就行了。咱們統一行動,出動兩派的人馬,去把趙刺蝟一派打下去,把他手裡的公章奪回來。」

  李葫蘆心裡又不禁一動。原來不合併組織,看來衛彪也是多慮。如果是這樣,組織不合,只是共同打倒趙刺蝟,趙刺蝟也該打倒;打倒以後,他還能當村裡一個正頭,這事情是好事,何樂而不為?可他覺得這麼好的事情,賴和尚怎麼會雙手送給他?過去他背毛主席語錄那陣,賴和尚拉他參加戰鬥隊,他只提出當個副隊長,賴和尚就吐了他一臉唾沫;現在他會平白無故給他一個正頭?這裡邊肯定有名堂,。但到底是什麼名堂,李葫蘆一時又想不清楚。所以他說:

  「事情當然是好事,但等我回去商量商量,兩天以後,再給你回信。」

  賴和尚說:

  「可以。只是有一點,主意別老跟下邊人商量,將來當革委會主任是你,又不是下邊人,老跟下邊人商量,就什麼事幹不成了。」

  李葫蘆點點頭,兩人分別。這次李葫蘆聽了賴和尚的話,沒有跟下邊人商量,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想。想了兩天,假設了許多情況,到底沒有想出賴和尚的名堂。沒從賴和尚那邊想出名堂,他倒從自己這邊想出了名堂。賴和尚所以以前吐自己唾沫,是因為那時候自己單槍匹馬,力量單薄;現在所以來拉自己聯合,事成之後給村裡的正頭,是因為現在自己有了一個造反團,雖然人少,卻也是一個組織,又架了高音喇叭。大家可以聯合,共同打倒趙刺蝟。雖然事成之後,賴和尚給他一個正頭,但也無非是革委會主任,更大的正頭是支書,賴和尚還是留給了自己。共同聯合,他得大頭,讓李葫蘆得小頭,這就是賴和尚的名堂。不過如果是這名堂,倒叫李葫蘆放心。李葫蘆覺得這樣安排也合情合理。後來又想,總疑神疑鬼,瞻前顧後,也成不了什麼大事。革委會主任想當嗎?想當,這就結了!

  兩天之後,李葫蘆給了賴和尚回話,同意聯合,共同打倒趙刺蝟,向他奪權,把他手裡的公章奪回來。

  李葫蘆的大喇叭不再廣播"對歌",開始廣播口號。口號有:

  「打倒走資派趙刺蝟!」

  「趙刺蝟是村裡最大的走資派!」

  「無產階級革命派要向趙刺蝟奪權!」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

  由於"打倒趙刺蝟"、"向趙刺蝟奪權"一類的口號沒有唱片,李葫蘆讓衛彪組織造反團四個小夥子,在話筒前輪流喊,吃飯時替換。兩天下來,四個小夥子嗓子全啞了。又換了四個。

  但衛彪沒有參加喊口號。他對這些做法有些不滿。打倒趙刺蝟他是同意的,但對李葫蘆私自決定和賴和尚聯合,他很憤怒。本來兩個人已經商量好,不能和賴和尚聯合,被他吞併,但事後李葫蘆又背著他私下與賴和尚交涉,投降賴和尚,這是他不能容忍的。你是團長,我是副團長,這個團到底何去何從,你起碼得商量一下嘛!你商量都不商量,就擅自做主賣身投靠別人,不眼裡太沒有這些弟兄了?不過經過這件事,他也感到自己以前把李葫蘆小看了。過去看他是一個賣油的,頭一回當頭頭,遇事沒有主意,得找自己商量;自己雖然是個副頭,但還可以控制他;現在看不行了,這想法有些小看李葫蘆,一到關鍵時候,這小子還挺有氣魄的。所以惱怒歸惱怒,他又有些佩服李葫蘆。李葫蘆也知道衛彪有些不滿,有一次吃"夜草"時,也給了他些安慰。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咱們得面對現實。與趙刺蝟、賴和尚的兩個大戰鬥隊相比,單憑咱們這個小造反團,單獨行事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說吞併就是吞併,說聯合就聯合,被人家吞併或聯合,無非是早晚的事。與其將來被人家吞併,還不如現在同意加入聯合,這樣更主動一些。因為現在天下還沒打下來,早聯合打天下就有資本;你一直坐山觀虎鬥,等人家天下打下來,誰也不會那麼傻,白麵饅頭自動送到你嘴上吃。通過單獨與賴和尚接觸,這個人有毛病,但這次給咱的條件還是不錯的,名義上兩個組織不合併,只是兩支人馬聯合起來向趙刺蝟奪權,把他手裡的公章奪回來。等奪了權,賴和尚當支書,同時給咱個革委會主任。只是我當了革委會主任,你衛彪就少不了一個副主任。那個主任、副主任是全村的,不是現在造反團的團長、副團長了。不與人家聯合,單憑咱們的造反團,能打下天下得個主任、副主任嗎?是有被賴和尚利用的地方,可咱不也利用賴和尚了?是像被賴和尚吞併,可咱不也吞併他了?這樣翻來覆去地說,令衛彪氣消一些。但氣沒有消盡,仍然有不滿。可不滿又怎麼樣呢?不滿他的決定也做過了。你現在還能再脫離李葫蘆,自己再單槍匹馬幹不成?那樣就更幼稚、更勢單力薄了。呆在造反團還能當副團長,單槍匹馬可就成草民一個了。想到這裡,衛彪也只好將餘下的火氣壓一壓,不再說什麼,看著自己的造反團與賴和尚聯合,看著自己的廣播成了賴和尚的,開始呼喊向趙刺蝟奪權的口號。不過喇叭喊儘管喊,他不喊,他只是找別人喊。

  但喇叭喊奪權口號的效果,在村裡卻特別大。喇叭日夜喊,口號一遍遍重複,使大家覺得是真要奪權了,趙刺蝟是真要站不住了,向趙刺蝟奪權是應該的了等等。它使村裡有了打倒趙刺蝟、向趙刺蝟奪權的氣氛。賴和尚、李葫蘆兩派的人,聽到喇叭,覺得這是自己的喇叭,馬上就要奪權了,馬上就要勝利了,權馬上就是自己的了,所以個個摩拳擦掌,勁頭十足。賴和尚看到這形勢十分高興,對副隊長衛東說,怎麼樣?和李葫蘆聯合還是正確的吧?到了這時候,衛東也承認這樣做有效果,有奪權的氣氛。也是一時高興,晚上他又跑到路喜兒家,在路喜兒屋裡,又提出要求,要和路喜兒親熱。但路喜兒只讓他摸臉,其它仍給拒絕了。

  喇叭聲傳到趙刺蝟這邊,令趙刺蝟坐臥不安。自從各地興起奪權,趙刺蝟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覺得目前的形勢有些像土改,說打倒誰就打倒誰,說哪個地主倒黴,哪個地主就倒黴。現在是說奪權就奪權了。權在自己手裡,竟也成了被動,就得等著別人來奪。不過趙刺蝟認為自己和當年的地主不一樣,當年的地主是旱地上的王八,想怎麼擺弄它,就怎麼擺弄;而趙刺蝟除了有權,還有一支幾百口子的隊伍呢。這隊伍和賴和尚的隊伍旗鼓相當,你說奪權就奪權,那麼容易?同時以前賴和尚是趙刺蝟的部下,趙刺蝟知道他吃幾碗乾飯,本來就對他有些看不起,現在他倒要看看他是怎麼把權奪過去的。所以對這奪權還有些期待,對保住自己的權很有信心。但當他聽到賴和尚和李葫蘆聯合起來向他奪權的消息,心裡卻很受震動,對以前的信心有些懷疑了。按說李葫蘆他也很看不起。可是兩個看不起的聯合起來,就不能讓人看不起了。大喇叭一遍一遍廣播打倒他向他奪權的口號,也令他膽戰心驚,過去廣播"對歌"他就睡不著,現在不停要打倒他,他更是懊惱非常。所以在一次吃"夜草"時,吃著吃著,他突然歎了一口氣。副隊長馮麻子、二組組長金寶問他歎什麼,他說:

  「說不定這回咱真完了,權真要讓人家奪去了!」

  馮麻子、金寶倒對聯合、大喇叭沒有太放到心上,認為不過是雞狗聯合瞎折騰,馮麻子說:

  「老叔太當回事了,他聯合就聯合唄,他們聯合起來,不就比咱們多十來個人?看他能一口把咱們的雞巴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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