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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當時就把許布袋給氣懵了,他沒見過這麼心胸狹窄的傢伙。可他看著老範腰裡插著瓦藍的新匣子槍,憋得臉通紅,硬是一句話沒敢說。回到家躺到炕上,說了一句: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早挖個坑埋了他!」

  倒把身邊的鍋小巧嚇了一跳。第二天,許布袋過去的村丁路螞蚱趿拉著鞋來了,進門就說:

  「老叔,我跟你說個事!」

  許布袋問:

  「你要說什麼?」

  路螞蚱說:

  「上次老賈來,把你的地分給我了,現在老範來了,那次分的地又不算了,我來給你打個招呼,那塊地就又算我還給你了!」

  許布袋又好氣又好笑,說:

  「地不分給你,那地也歸不了我,你應該去找貧農團,你找我幹什麼!」

  路螞蚱說:

  「歸你不歸你,事情得說清楚,別弄得到時候你以為是我把地給你弄走的,落得我一身不是!」

  說完,撅著嘴,坐在炕前不動。

  路螞蚱走後,許布袋感到更加窩心。雞巴一個村丁,也敢跟他說三道四了。這時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為了解悶,他還照樣到地裡去打兔子。沒想到打了幾隻兔子,又引來了貧農團,來收他的獵槍。這些貧農團賴和尚之類,過去都是些街頭無賴,遠遠看見許布袋過來,就連忙躲到牆角後邊,等他過去再做遊戲。沒想到現在也都一人一杆紅纓槍威風起來,敢當面與他說話了。許布袋一邊吃兔子,一邊窩火,蘸辣椒醬吃了半隻兔子下去,也沒吃出個什麼滋味。賴和尚見他只吃兔子不理人,黑著個臉,心上倒有些個害怕;又見他也沒說什麼,又有些膽壯,說:

  「老叔,你別光吃兔子了,先跟我們辦公事吧。你先把獵槍交出來,我們回去向工作員回事,你再接著吃吧!」

  這時許布袋說話了。他把兔子扔下,拍了拍手,扭過來臉,笑了:

  「好,和尚,你也會辦公事了。你叫我交獵槍,我交,只是咱爺倆得先商量一個事!」

  賴和尚一愣:

  「你要商量什麼?」

  許布袋說:

  「別看我老許六十多了,你和尚才二十多歲,咱爺倆,到外邊去,到雪地上去摔一跤!你贏了,就把獵槍拿走;我贏了,你們幾個無賴,乘我沒生氣的時候,趕緊給我滾得遠遠的!」

  賴和尚又一愣,一時回不出話。賴和尚手下的幾個人,倒覺得這主意好玩,笑著攛掇賴和尚:

  「好,這主意好,和尚,出去跟老許摔一跤!」

  鍋小巧倒上來推了許布袋一把:

  「布袋,你這是幹什麼,還不趕緊把槍交給和尚!」

  許布袋笑著對鍋小巧說:

  「我這是跟和尚鬧著玩呢,我六十多,和尚才二十多,他會摔不過我?」

  賴和尚看著許布袋,心裡卻有些發怵。賴和尚是個面上膽大,心裡窩囊的傢伙。一幫光棍無賴胡鬧廝玩可以,真要上陣,他有些膽怯。何況他個頭較小,許布袋身材寬大。雖然他二十多歲,許布袋六十多歲,但許布袋年輕時的名聲,他聽說過。想到這裡,他有些惱羞成怒,一甩手要往屋外走:

  「好,好,咱沒本事,收不了這槍!知你老許過去厲害,咱雞小掐不了這猴,咱去彙報工作員,讓他來收這槍,讓他來跟你摔跤吧!」

  其它幾個夥伴見他這個樣子,都跟他往外走。還是鍋小巧攆他們到院子裡,將許布袋的獵槍交給了他們。這時賴和尚倒不要這槍:

  「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讓工作員來拿吧!」

  鍋小巧又給他說了半天好話,一人給了他們一盒大炮臺香煙,幾個貧農團團員,才拿著許布袋的獵槍回了村公所。

  鍋小巧回到屋,埋怨許布袋:

  「你也是,就這人家還要開你的鬥爭會,你還這麼乍刺,非讓你吃了人家的苦頭,你才知道好歹哩!」

  許布袋一巴掌打過去,將鍋小巧打倒在炕跟前,接著又將一鍋吃到半截的兔子,倒進了爐子。很快,爐子裡飄出兔子燒焦的糊味。

  鍋小巧蹲在炕前哭,邊哭邊念叨:

  「跟了你個龜孫,受了一輩子罪。都怨我那愛財的爹,讓我一輩子嫁了兩個地主!」

  接著又哭死去的女兒許鍋妮。

  許布袋這時歎息道:

  「到底是翻身了呀!」

  路小禿覺得工作員老範很不夠意思。上次老賈來搞土改,依靠路小禿,土改搞得很順利,地主李家、孫家、許布袋家的地很快分了下去;現在老範又來搞土改,卻將路小禿排斥在外。路小禿對他不大滿意。又聽說將來鬥爭過李文武、許布袋,貧農團還要鬥爭他,路小禿有些惱火:

  「好,好,鬥爭吧,我他媽也成地主了!」

  路小禿現在已經有了家小。老婆叫"老康",一個打扮得挺乾淨、長相很漂亮、眼睛略有斜睨的女人。老康原來是三十裡外李元屯大地主李骨碌家的一個小老婆,路小禿在大荒窪子裡當土匪頭時,一次到那裡下夜,把她搶來當"肉票",讓李骨碌送到大荒窪三十石小米贖她。更早的時候,老康是李骨碌家一個丫環,後來被李骨碌收了房。沒想到李骨碌十分瀟灑,沒有拿三十石小米到大荒窪贖人,而是在家裡又收了一個小丫環做小老婆。送米的時刻到了,路小禿便要撕"票",這時識字小土匪對路小禿說:

  「當家的,這票別撕了,看她長得很不錯,做咱的壓寨夫人算了!」

  路小禿看看老康長得也不錯,就將她做了壓寨夫人,光棍從此有了老婆。老康見李骨碌不拿小米來贖她,便有些恨李骨碌;又見當了壓寨夫人以後,成了內當家的,一幫土匪挺尊敬她,不像在李家經常得受大老婆的氣,覺得壓寨夫人當當也不錯,天天有酒喝有肉吃,就真心跟了路小禿。到了一九四八年,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部隊在這裡交戰,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先是有一股敗下來的國民黨部隊流竄到大荒窪,要搶佔大荒窪的地盤,與路小禿打了一仗。路小禿的土匪打不過人家的正規部隊,退出了大荒窪;後來又遭到共產黨部隊的圍殲,弟兄們潰不成軍,便作鳥獸散,路小禿就帶老康回到了村裡。回到村裡就不是土匪,就不能下夜,路家一貧如洗,他的父親路黑小沒給他留下什麼家產。這時路小禿的母親也已去世。她老人家在世時,路小禿倒是常派識字小土匪送些搶來的東西孝敬她。但路小禿家弟兄們多,

  當時送來的東西,當時就吃掉了。等路小禿帶老康回家,家裡和別的貧農佃戶沒有什麼區別。對這清苦的日子,老康有些過不習慣,夜裡常對路小禿說:

  「小禿,咱還拉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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