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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老賈說:

  「沒開過!」

  區長說:

  「是呀,你連訴苦會都沒開過,怎麼激得起農民對地主的仇恨呢?你怎麼能發動群眾呢!我再問你,你到村子裡去,是依靠的什麼人?依靠貧農了嗎?除了一個趙刺蝟是無產階級,其它都是偽村長、偽村丁、土匪惡霸,這些也都是該打倒的對象,你卻依靠他們搞了土改分了地。老賈呀老賈,你屁股坐到哪裡去了!你有名給農民分了地,地頭也插了橛子,可有些農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哪塊地是他自己的呢!你有名去打倒地主,還讓地主在深宅大院住著,還能關起門來吃包子,你這是打倒地主?你這是保護地主!老賈,你說你二十天搞了土改,我就有些奇怪,原來你做了一鍋半生不熟的夾生飯。你費了柴火不說,你還浪費了小米!聽說你吃住在村公所,每天早上喝雞蛋水吃油條,你自己倒過得舒坦,你是去依靠農民了?你是去壓迫農民!聽說你還到地主家裡去吃包子,你不是跟地主穿一條褲子?你想用和平主義的方式去搞土改嗎?老賈同志,錯了,這是一場激烈的階級鬥爭!階級鬥爭就要用激烈的方式,靠你每天喝雞蛋水吃油條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區長一席話,說得老賈直冒汗,也直撅嘴,心裡有些不服氣。但區長不管他服氣不服氣,接著在區裡開的工作員大會上,就公開批評了老賈,要大家以老賈為教訓,不要屁股坐錯地方,不要走過場,做夾生飯。批得老賈抬不起頭。接著區長又把抬不起頭的老賈送到縣幹部培訓班培訓去了。

  三天以後,區長又給村裡派來了一個工作員。這個工作員叫老範,是從東北南下過來的幹部,過去在東北搞過土改。他不苟言笑,一臉黑胡茬。臨來時,區長把自己的新匣子交給他,說:

  「老範,這個好使,你帶上,這次可別再做夾生飯了!」

  老範接過匣子說:

  「幹著看吧!」

  翻身

  臘月初六這天,鬥爭地主李文武。

  會場設在村公所前面。四周的小樹上,綁著幾杆紅旗。會場土檯子上,掛著幾條標語:

  「打倒惡霸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討還血債!」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天下貧農一條心!」

  等等。貧農團團長趙刺蝟,腰裡紮著武裝帶,脖子裡纏條羊肚子手巾,屁股蛋子上吊著一個手榴彈,在會場裡走來走去。鬥爭會開始之前,他叫來一班吹鼓手(每人發給他們二升米),讓他們在檯子上吹打。村裡群眾都發動起來了,聽到村公所前面的鼓樂聲,都像看戲一樣興奮,紛紛向村公所聚集。趙刺蝟便指揮人們應該站立的位置。貧農團副團長賴和尚,已經帶著幾個團員,一人一杆紅纓槍,到李文武家去押李文武了。這時趙刺蝟又跑到村公所去找工作員老範。老範正趴在桌子前給區裡寫信。趙刺蝟說:「工作員,我還得向你彙報個事!」

  老範停止寫信,仰著頭說:「你還要彙報什麼?」

  趙刺蝟說:「我想來想去,今天光鬥爭李文武沒有意思,咱們還得找兩個陪鬥的!」

  老範說:「找誰陪鬥呢?許布袋、路小禿,不是還要專門開他們的鬥爭會嗎?」

  趙刺蝟說:「不找許布袋和路小禿,我也能找得出來。李文武有一個哥哥叫李文鬧,罪惡大得很,手裡有幾條人命!」

  老範倒吃一驚:「李文鬧?我怎麼沒見過他?這麼個惡霸,怎麼沒有挖出來呢!」

  趙刺蝟說:

  「他已經死了!」

  老範泄了氣:

  「已經死了,如何陪鬥?」

  趙刺蝟說:

  「他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叫李清洋,一個叫李冰洋!」

  老範問:

  「他們罪惡大麼?」

  趙刺蝟說:

  「是地主都有罪惡,別看他們二十多歲,每個人十六就娶了老婆!從小就知道把窮人的孩子捺到地上當馬騎!」

  老範問:

  「目前有什麼罪惡?」

  趙刺蝟說:

  「目前他們也不老實,對貧農團不服氣。老地主見了貧農團的人,倒還點頭哈腰的,這兩個崽子,到現在還愣著眼睛。我聽賴和尚說,前天夜裡他和幾個光棍去李清洋家聽房,這小子幹那事時,還跟老婆念叨等中央軍回來報仇呢!幹一下說一句,把他老婆弄得直叫喚!」

  老範擺了擺手,不讓趙刺蝟說下去。最後拍了一下桌子,

  「可以,可以讓他們陪鬥!」

  於是這天鬥爭會上,就多了兩個陪鬥的。當然主要還是鬥李文武,讓群眾上臺控訴對李文武的冤屈。趙刺蝟主持大會,賴和尚帶人維持四周秩序。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三個人,一人脖子上掛一塊牌子,在檯子上低頭站著。他們身後,是幾個吹鼓手。上來一個人控訴一段,趙刺蝟就讓吹鼓手吹打一番。弄得會場一直情緒高昂,大家像看戲一樣興奮。工作員老範沒有在檯子上坐,他在幕後蹲著。雖然他覺得血淚控訴與吹鼓手吹打有些不大協調,但他覺得這也算一種鬥爭方式,所以就沒有制止。散了鬥爭會,老范問趙刺蝟:

  「怎麼說一段吹打一段,熱鬧個沒完了?」

  趙刺蝟說:

  「翻身就得有個翻身的樣子!」

  老範倒"撲哧"笑了,不再說什麼。但這次鬥爭會的效果,會後老范很不滿意。因為鬥爭會結束,將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押走以後,群眾並沒有立即解散,還留在會場上讓臺上的吹鼓手繼續吹打。滿會場說說笑笑。似乎他們今天不是來鬥爭地主,而是為了看吹打。老范在東北搞過土改,根據他在東北搞土改的經驗,凡是一場鬥爭會下來,群眾都鼻涕眼淚的,圍著地主仇恨得不行,甚至磚頭、棒子下去,群眾才算真正發動起來了。像今天這樣的鬥爭會,又是做了一鍋夾生飯。今天的夾生飯,固然跟趙刺蝟弄來一班吹鼓手、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有關係,但從今天群眾的控訴看,工作做得還不深入,還沒有將群眾心底對地主的仇恨挖出來,還停留在對地主的雞毛蒜皮的指責上。上臺來控訴的人,都是講些細枝末節事情,沒挖出大仇恨。比如,一次跟李文武或李文鬧借糧食,人家不借給,家裡孩子餓得嗷嗷叫;比如,一次想到李家去打長工,李家不讓去,有本村人他不用,卻用了一個外村的;比如,一次李文鬧放馬,放到他的莊稼地,吃了他家的莊稼等等。更深刻的仇恨沒挖出來。鬥爭會開到中間,老範倒暗自將趙刺蝟拉到身邊,啟發他說:

  「刺蝟,你上去發個言怎麼樣?你不是說,李家曾逼死過你媽嗎?上去揭一揭!」

  趙刺蝟倒是蠻聽話,立即就上檯子去揭。吹鼓手奏了一段,他就開始揭,說某年某月某日,地主李文鬧到他家欺負他媽,逼得他媽上了吊。這時台下一個老頭子李守成(也是貧農)倒指著趙刺蝟說:

  「刺蝟,這事上年紀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鬧,是你娘自己願意的!」

  臺上就笑。趙刺蝟馬上火了,指著老頭說:

  「李守成,我×你媽,你媽才跟地主願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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