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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若松又放出一條日本狼狗,上來與孫毛旦爭腸子。孫毛旦往肚子裡塞,狼狗咬著往嘴裡吃。孫毛旦終於沒爭過狼狗,狼狗將腸子從孫毛旦肚子裡扯出來,吞巴吞巴吃了。孫毛旦就頭戴著一頂戰鬥帽死了。

  孫毛旦死後,若松又舉起指揮刀。日本兵見他舉指揮刀,包圍圈上的散兵線就撤了。若松又舉一下指揮刀,機槍就"嘩啦""嘩啦"推上了子彈。若松又舉一下指揮,機槍就響了。老百姓沒經過這場面,見日本兵走來走去,當官的舉了幾下指揮刀,還不知怎麼回事,機槍子彈已經像扇面一樣掃到身上了。接著人一排一排地倒了。機槍打了五梭子,停了。倒下人的血,開始往外洇。後邊沒有倒下的人的鞋底子,都被血洇透了。若松上前看了看,見死的人有三十多個,就歎了一口氣,把指揮刀插回刀鞘,把部隊的指揮權下放給小隊長,自己回到村頭汽車旁,又鑽進駕駛室,把車門關上了。

  若松一走,小隊長又把指揮刀拔了出來。日軍這時不再殺人,開始燒房子,姦淫婦女。村裡房子被點了十四處,婦女被姦淫二十三名。一片鬼哭狼嚎。日本人姦淫婦女,連人都不避,在打麥場的血水中,就把人給按倒了。許布袋的女兒許鍋妮、李小武的妹妹李小芹,日軍來時躲在家裡地窯裡,集合老百姓時被日軍趕出來,現在都在血水中被日軍姦污了。李小芹沒有反抗動作,兩個日軍輪流姦污她後,就把她放了,許鍋妮在一個大個子日軍上身時有反抗動作,大個子日軍立即從屁股上拔下一把刺刀,紮到了許鍋妮喉嚨上。許鍋妮擺著頭正在死,大個子日軍就扒下她衣服姦污了她。折騰到半夜,村頭汽車旁響起了撤退號,日本人才停止放火,提上褲子匆匆忙忙走了。這時已是五更天,村裡剩下的幾隻公雞開始打鳴。十五的月亮,已經快掉到西邊山裡去了。村子裡除了火燒房子的"嗶嗶啪啪"聲,到處沒有人聲。在血水中被脫光的婦女,還沒反應過來,仍光著身子在血水中躺著。躲在村外莊稼地的人,仍不敢回村。惟有村長許布袋,在莊稼地睡醒一覺,這時回了村。他到村裡轉了一圈,又到打麥場轉了一圈,鞋立即被血水洇濕了。他在打麥場的血泊中,看到光著下身死去的女兒許鍋妮,倒在一群婦女和死人中。他沒有管女兒,也沒有管眾人,而是跺著腳高聲叫駡道:

  「老日本、李小武、孫屎根、路小禿,我都×你們活媽!」

  附記

  那天夜裡,若松帶部隊回到縣城,已經是後半夜。若松洗盥過,吃了點夜餐,準備睡覺時,突然又發了脾氣。他將勤務兵叫來,狠狠搧了他一頓嘴巴。若松發脾氣的原因,是因為他發現出發之前放到桌子上的紙蛤蟆,現在變了模樣。若松帶部隊走後,勤務兵就開始打掃他的房子。打掃到桌子,看桌子上的一隻紙蛤蟆,以為沒用了,就順手當作垃圾扔掉了。後來突然想起,若松桌子上的東西是不能動的,原來什麼樣子,打掃完衛生還要擺成什麼樣子,就趕忙到垃圾堆找那只紙蛤蟆。但不知誰又在他倒的垃圾堆上倒了一堆西瓜皮,翻出紙蛤蟆,蛤蟆早讓西瓜皮的廢水給洇濕弄爛了。勤務兵發慌,又想反正是只紙蛤蟆,我再折一隻放到那裡完了。沒想到若松回來發現蛤蟆不一樣,將他叫來扇耳光,問原來的蛤蟆哪裡去了。勤務兵只好說實話,告訴若松紙蛤蟆扔到垃圾裡了,這是一隻冒充的蛤蟆。若松不再打他,光著腳跑到垃圾堆旁,和勤務兵一起將那只洇爛的紙蛤蟆翻出來。若松捧著那只流湯的紙蛤蟆,"嗚嗚"哭起來。

  李小武帶著部隊、押著八路軍俘虜向後撤退。撤到十裡外的一個小山崗上,大家站在那裡往村裡看。先是聽到機槍聲,後看村裡起了大火。吳班長拔出槍說:

  「連長,你下命令吧!我們上去跟鬼子拼了!」

  李小武站著看了一會兒,擺擺手說:

  「把孫屎根他們放了!」

  幾個中央軍就把孫屎根他們嘴裡的棉花掏了出來,把繩子給解了。孫屎根能說話了,說:

  「李小武,咱們的事情沒完,你要對今天的一切負責!」

  李小武說:

  「屎根,趁我沒轉過念頭,快領上你的幾個人跑吧。不論是國仇,還是家恨,我都該殺了你!」

  孫屎根帶剩下的幾個人回到縣大隊駐地,將情況向大隊政委作了彙報。大隊政委看他們幾個狼狽的樣子,不但沒同情他們,反而批評了他們,說當初批准他們去打日本,怎麼又和中央軍鬧上了?原來說打個勝仗鼓鼓士氣,這下倒好,勝仗沒打成,自己倒死了十來個人;縣大隊本來人就不多,這下力量不更小了?大隊政委本來對孫屎根印象不錯,這下開始變糟了,怪他幹事情毛躁,不知考慮後果。孫屎根本想通過這次戰鬥露一鼻子,沒想碰了一鼻子灰,心裡也十分沮喪。後來到解放戰爭,縣大隊擴成正規軍,還有一部分幹部要轉到地方工作,大隊政委便把孫屎根劃到地方幹部中,孫屎根也沒說什麼,就留下做地方工作。

  李小武帶部隊回到駐地,向團長彙報情況,團長也訓了他一頓:

  「沒抓到日本我不怪你,抓到幾個八路,怎麼不立時砍了他們?這不是放虎歸山嗎?」

  就怪李小武書生氣,不懂帶兵打仗的道理。李小武也有些後悔。後來到解放戰爭,蔣軍後撤,還留下一些"釘子"部隊與共產黨周旋,團長不愛見李小武,就把李小武這個連當作"釘子"給留下了。

  土匪頭子路小禿,忙活一天,帶了幾身日本軍服回到大荒窪。路小禿覺得這日本軍服很威風,從此下夜去村裡劫地主,也常穿著軍衣。倒把被劫的地主嚇了一跳:

  「我的天,怎麼太君也下夜了!」

  後來路小禿聽說自己的五哥也在那天晚上被日軍用機槍給掃死了,才痛哭一場,將日本軍服燒了。到一九四五年,日軍投降,在縣城繳了械,路小禿覺得報仇的時候到了,帶了一幫弟兄進了縣城,見到掃大街的日軍就殺。弄得投降的日軍向中國方面提抗議:

  「我們已經投了降,怎麼還殺我們?」

  那天夜裡,日軍、中央軍、八路軍、土匪都撤走以後,村子仍成了老百姓的。打麥場到處是血,村裡的血也流得一地一地的。村子一下死了幾十口人,從第二天起,死人的人家,開始掩埋自家的屍體。鄰村一些百姓,見這村被"掃蕩"了,當天夜裡軍隊撤走以後,就有人來"倒地瓜",趁機搶走些家具、豬狗和牛套、糧食等。現在見這村埋人,又有許多人拉了一些白楊木薄板棺材來出售。一時村裡成了棺材市場,到處有人討價還價。

  八路軍杜排長忙拉孫屎根的衣襟。幾個人便匆匆忙忙隱到夜色裡了。

  第三部分 翻身·一九四九年

  前言

  工作員進村了。

  大家沒有見過工作員,不知道工作員有多粗多長,所以感到很神秘。村丁路螞蚱(過去的土匪頭目路小禿之三哥)打鑼讓大家到村公所開會,大家都去了。來到村公所,天上開始下雪。小北風一吹,大家覺得身上穿少了。村長仍是許布袋(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頭髮有些發白),穿著一個翻皮棉襖,站在檯子上點人。點了半天,不點了,看到村丁路螞蚱正在往檯子上爬,便踢了他一腳:

  「螞蚱,別爬了,人不齊,還得去喊人!工作員說了,人不齊不開會!」

  路螞蚱從地上爬起來,又提鑼去喊人,邊走邊罵:

  「開個雞巴會,還管人齊不齊了?」

  又罵:

  「耳朵裡都塞驢毛了,聽不見爺打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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