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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日本的大隊人馬來了。

  日本的汽車在村頭停下。日本汽車馬力大,莊稼地可以通過。汽車在村頭一停,從車上"呼啦""呼啦"跳下六七十個全副武裝的日軍,開始包圍村子。坐在駕駛室司機旁邊的日軍指揮官,是一個叫若松的中隊長。看著日軍在包抄村子,他仍坐在駕駛室裡不動。若松是日本陸軍學堂的畢業生,今天三十九歲,來中國已經五年了,先在濟南日軍參謀部呆了三年,後來戰線擴大,參謀部人員裁減,他被派到這支部隊當了個中隊長,隨部隊從濟南到開封,又從開封來到這個縣城。這個縣城總共駐有一個日軍中隊,實際上他成了這個縣城的最高指揮官。若松個子低矮,聲音尖銳,但他不輕易說話。在參謀部工作時,他負責向司令長官抄送電文。送了兩年電文,司令長官沒見他說過一句話,從來都是敬禮放下電文,扭身便走。有一天司令長官想起這件事,問參謀長官:

  「那個送電文的若松先生,是不是個啞巴?」

  參謀長官答:

  「他不是啞巴,就是不愛說話!」

  其實司令長官也就是隨便問問,參謀長官便以為司令長官不喜歡若松,嫌他不機靈,送電文就換了一個人;後來參謀部裁減,便把若松派到了部隊。派到部隊後,若松仍不愛說話。平時吃飯睡覺不愛說話,戰場上打仗也不愛說話。他越是不愛說話,他手下的士兵越是害怕他。戰場上指揮,衝鋒時,他揮一下指揮刀,隊伍"嘩"地一下就沖了上去;該撤退時,他向號兵擺一下手,號兵吹撤退號,隊伍"嘩"地一下就撤了下來。包括殺人,別的日本人用刀子砍人,揮起刀子,"嗚裡哇啦"地喊一聲,才砍刀子;他卻一聲不響,就把刀子削了下來。在部隊駐地,他的軍營特別肅靜,士兵們正圍在一起說笑話,他走過去,士兵們的嘴馬上就閉上了。由於他軍階較低,不夠往中國帶家眷的資格;部隊在開封駐紮時,他也隨幾個同軍階的軍官,換成便服,裝成中國人,去偷偷逛過妓院。別的軍官一場妓院逛下來,妓女馬上就知道是日本人來了。而接待若松的妓女,直到事畢,還以為是接了個中國商人,因為在整個過程中,他仍是一言不發,據熟悉若松的人講,若松在年輕的時候,是北海道一個很有名氣的足球隊員。踢球時就不愛說話。後來考大學沒考上,上了陸軍學堂。對戰爭的看法,若松是這樣,他弄不懂"東亞共榮"的大道理,但他對自己要千里迢迢到別國去打仗感到很惱火。這個惱火他不敢發洩到自己上司頭上,就轉而發洩到戰場上的敵人身上。敵人不頑抗,戰爭早早結束,他就可以早早回國。所以他最討厭負隅頑抗的敵人。抓住頑抗的敵人,他一刀砍下去,眼都不眨。可他對投降日本的中國人,又很看不起。在縣城,他對維持會長,對警備隊長塌鼻子,就非常冷淡,很少與他們說話。弄得他身邊的人都覺得他脾氣古怪,似乎怎麼做都對不住他。包括一些日本軍官,都不願與他共事。但若松很喜歡孩子。見了孩子,比見到大人和藹得多。在縣城駐軍,他時常換便服上街去逛,碰到中國小孩,他就高興地笑,彎下腰給人家發一粒糖。這時說話,說:

  「米西米西!」

  一次若松又在街上走,碰到個中國賣菜老頭,帶著一個流鼻涕水的小丫頭。若松便攔住人家,與小丫頭說話。碰巧這天若松沒有帶糖,就順手把自己的禮帽摘下來,戴到小丫頭頭上,看著笑,用日本話尖銳地說:

  「送給你,戴著玩吧!」

  小丫頭不懂事,倒不害怕,把個擔菜的老頭給嚇壞了,聽他說日本話,知道是日本人,以為要用一頂禮帽詐他一擔菜,忙趴到地上給若松磕頭:

  「太君,不能這麼辦,一擔菜你不在乎,這可是俺全家的飯轍呢!」

  若松聽不懂中國話,不知道老頭子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是因為他給了小丫頭一頂禮帽感謝他,趴在那裡磕頭。磕頭感謝,又把若松惹惱了,覺得老頭子沒骨氣,一腳就把老頭子鼻子踢流了血:

  「你的大大地壞了!」

  這下老頭子更害怕了,以為若松定要詐他的一擔菜,顧不上擦鼻血,又跪下磕頭,把若松弄得也沒辦法,只好歎口氣走了。後來全縣城傳聞若松要用一頂帽子詐人家老頭子一擔菜,弄得維持會長、警備隊長塌鼻子都胡塗了,說:

  「看平時若松不像愛財的人,怎麼相中了老頭的一擔菜,真是個怪人!」

  這天清早,若松接到日本家裡一封信。是他妻子寫的。他妻子原來是個幼兒園阿姨,後被征到日本軍工廠當工人。妻子的信,無非是"家中都好"、"保佑你平安"之類的話。但信中還夾著一隻紙折的小蛤蟆,一拉就動。妻子在信中說,小蛤蟆是七歲的小女兒折的。看那蛤蟆的模樣,若松斷定不是女兒折的,但若松仍拿著那只小蛤蟆,"嘻嘻"笑著看了一天。勤務兵一天給他送三次飯,見他總拿著一隻紙蛤蟆笑,不知他又犯了什麼精神病,悄悄把飯放下就出去了。到了傍晚,一個小隊長匆匆跑到他屋裡,喊了一聲"報告",看他正看蛤蟆,就不敢再說什麼。等若松把蛤蟆看夠,才扭回頭看那小隊長,小隊長忙又敬了一個禮說:

  「報告中隊長,今天有五個士兵到鄉下去拉給養,讓中國人全給殺了!」

  若松這時吃了一驚,問:

  「什麼人殺的?」

  小隊長說:

  「據逃回來的警備隊小隊長孫毛旦報告,是八路軍、中央軍、土匪聯合起來把太君殺了!」

  若松這時尖銳地叫了一聲:

  「中國人統統地壞了!部隊集合,到村子裡去!」

  一中隊日本兵便全部集合,坐上汽車開了過來。若松坐在駕駛室裡,心情特別懊喪。本來今天是高興的日子,紙蛤蟆他還沒有看夠,可以看到晚上,沒想到突然出了這事,耽誤了他看蛤蟆。他在駕駛室還用指揮刀頓著地板:

  「中國人統統地壞了!」

  汽車開得很快,半個鐘頭就到了村頭。又半個鐘頭,完成包圍,一個小隊長跑到駕駛室前報告:

  「報告中隊長,村子包圍完畢!」

  若松這時跳下汽車。翻譯官、孫毛旦都跑到他面前。若松指著孫毛旦說:

  「你的帶皇軍進村,八路軍、中央軍、土匪的認出來,統統地死啦死啦的!」

  孫毛旦傍晚逃到城裡報信兒,驚魂未定,就又隨日本人來了村裡。他下午還沒吃飯,肚子有些餓了。再說,他不知道八路軍、中央軍、土匪還在村子沒有,在村子也不知藏到什麼地方;一天的血戰,他親眼見土匪路小禿往下剁人頭,他膽子嚇破了,忙說:

  「太君,我渾身跟零散一樣,就不要讓我去了!」

  若松馬上臉色就不高興,盯著孫毛旦看。翻譯官在旁邊推了孫毛旦一把:

  「毛旦,快去吧,別等中隊長發火,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孫毛旦忙說:

  「我去,我去!」

  就帶著隊伍進了村。邊走邊罵:

  「我×他姥姥,活了一輩子,還沒過過這種日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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