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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三


  我們固執地說:

  「已經夠完善了,已經不用發展了,再發展事物就過了頭我們的思想也跟不上趟了──就像上次的瓦房一樣。」

  但牛文海還是拋棄我們繼續在那裡發展。看來他是贊成精英治國的。本來一對一的換親我們覺得已經夠成熟了──既解決了各自的「性」雙方又換了「親」,但是我們的牛文海舅舅還是覺得這種交換顯得簡單和原始了一些,不是不可以繼續發展和完善。他是一個勤于耕作的先行者呀。他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裡有鍛煉。於是他拋棄我們接著想:

  完善還是可以完善

  完善就是複雜

  複雜就是完美

  一對一換親固然好,但是一對一的換親是不是顯得太粗糙和單調了一些?

  慢工出細活

  能找到另外的牛長順和牛長富及他們的妹妹,怎麼就不能找到第三個或是第四個牛長順和牛長富及他們的妹妹呢?

  一對一的交換可以成立,張三換到李四家,李四換到張三家,怎麼不可以再發展成王五家呢?──讓張三的妹妹到李四家,讓李四的妹妹到王五家,再讓王五的妹妹到張三家──這樣既解決了各自的「性」,又比一對一的交換更加隱蔽使「性」更富於美感

  這樣就將「換親」畫了一個圓

  而過去的一對一僅僅是一條原始的直線

  能找到王五家,接著是不是還可以再找出一個趙六家呢?

  當然這對操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畫出這樣的連環圖需要去做大量的艱苦的細緻的組織工作

  並不比開一個三國四方會議更加簡單

  它對客觀的要求是:

  和牛長順和牛長富情況相類似的幾家人家要在世界上同時存在

  他們必須明白討價還價的條件不是針對對方而是針對第三者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連環最後達成的協議其實和對方毫不相干

  一方出現異議就針全盤皆亂

  問題的難度還在於:各方的主觀條件在生活中不可能完全對等,其不對等之處又不是對方所能負責的這時第三方或第四方通過什麼途徑去相互彌補和補償呢?

  誰來做這些穿針引線和相互平衡的工作呢?

  ……假如這一切都做妥了,最後對於性的落實也必須提出嚴格的要求:

  三方或四方必須在同一天結婚

  要嚴防有人在關鍵的時刻不守連環和聯合的憲章讓他鑽了時間和空間的空子

  就像公正的聯賽必須要求各個球隊在相同的時間開球一樣

  ……

  多麼複雜的一盤棋啊。讓斯大林處理他都會望而生畏──他寧肯再去打一場斯大林格勒保衛戰──那畢竟是一對一。但是在難倒了斯大林同志的世界頂級難題面前,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卻知難而上。因為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就是為了解決世界上的難題而來到人間的。沒有複雜還要牛文海舅舅幹什麼?沒有複雜他倒是覺得百般無聊。就像他圍著瓦房焦頭爛額亂轉的時候;現在有了複雜他倒亢奮起來。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牛文海舅舅就最講認真。──複雜是我自己找來的,並不是別人強加到我頭上的──我嚮往複雜,沒有複雜哪裡還有魅力?沒有複雜哪裡還有美感?──當然,等這座龐大的機器真的運轉起來,牛文海舅舅還免不了掛萬漏一,最後又被這機器反咬一口也就不奇怪了。就像聰明的政治家革命到了最後總是革到自己頭上,就像聰明的市民搬起石頭最後總是砸到自己的腳上一樣。──「換親」的連環術,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它也是一團火,玩不好也會燒著自己呢。

  事情發生在金秋十月。這時牛文海通過四個連環已經用大女兒牛順香給大兒子成功地換回來第一個老婆。在四家人同時嫁人娶親的隆重時刻,牛文海舅舅百感交集而又躊躇自得。經過艱苦的網織、談判、走馬換將和穿針引線,世界上第一例換親術竟在人生的試驗場上取得了成功。在白石頭又一次感到草木驚心的時候,村裡的牛金香第一次不同于別的表姐出嫁了──這個不同在於:過去的出嫁是有去無回,這次我們剛剛出嫁了一個牛金香,馬上又娶回一個「牛金香」;無非過去的牛金香和牛長順是兄妹,現在的「牛金香」和牛長順就是夫妻了──白石頭又破涕為笑,也不禁為牛文海舅舅的鬼斧神工而擊節稱歎。你解決的不僅是家庭內部的性的問題,還放下了一個11歲少年對世界懸著的心啊。換親的所有過程都和設想和預定的毫無二致。性的問題真的很好的解決了。「性」已經換成「親」了。世界從此太平了。牛文海看到自己一個念頭和設想,一個思想和主義在實踐中得到了實現,就像一個政治家從一個想法和主義出發經過實踐真的得到了天下時一樣心胸開闊和春風撲面。他以為改變世界就是這麼容易。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後,這種成功的實踐就又回過頭來反咬了他一口呢?──就像政治家青年時期以為自己改變一個世界易如反掌但是到了晚年也悲歎自己僅僅能改變一片小樹林一樣。於是到了臨終的時候等他通過四個連環用自己的小女兒牛順香給自己第二個兒子牛長富去換第二個老婆時,他就顯得有些膽怯和不放心了。他就不那麼抱負宏遠和滿腹經綸了。他開始有些遊疑和不確定了。他的口氣顯得不那麼有底氣了。就感到事情並不像自己當初設想的那麼簡單。於是就開始未雨綢繆和把事情可能出現的漏洞提前補上。就開始預先防範、語重心長地對16歲的小女兒牛順香作了諄諄教導──那就是:

  妮兒,在你出嫁的時候,請你戴上避孕環

  這一切的潛臺詞是:

  爹過去認為自己的實踐是成功的,但是短短幾個月──從大女兒牛金香身上看,生活就證明它是錯誤的。但是四連環的換親機器已經開始瘋狂運轉,到了他的發明者你爹也控制不住的地步。一切都難以預測。它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箱。現在該你下地獄了,臨死的爹爹所能做的僅僅是:讓你對未來的不測事先有所防範。我的16歲的小女兒,對不起,請你原諒爹。

  ……

  說起來都有些悲涼了。但這往往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的最終下場。世界上不少偉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最後都會在這個黑箱裡相遇。也僅僅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才能排遣他的一絲孤寂──通過大女兒牛金香換回來的大兒子牛長順媳婦「牛金香」一開始看上去還不錯。──那個時候牛文海舅舅還處在膚淺和躊躇滿志的階段,見了我們表露出來的神色還是:看,我這個連環計怎麼樣?我這個四換親怎麼樣?我這個「換親」的名稱、旗號、主義和思想怎麼樣?可以說是旗開得勝嗎?當時我們也是目光短淺──我們的眼圈子能有多大?──就對他的主義和實踐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他的沾沾自喜也認為是理所應當。我們隨聲附和地說:

  「舅舅,你這個主義真是不錯。」

  「你這個口號旗幟鮮明。」

  「一切都是名正言順。」「一切都是所向披靡。」

  「你開創了故鄉一個新時代呢。」

  ……

  當時的牛文海舅舅,也膚淺地對這些恭維全盤照收。但等幾個月的實踐證明這一切的主義都是失敗的,一切的旗幟都倒下了,大家都處在樹倒猢猻散的境地,牛文海舅舅就感到失望和孤獨了──我們也就牆倒眾人推地將失敗的責任都推到牛文海頭上哪裡還記得當初自己的擁護、吹捧和隨聲附和呢?還有人站出來放馬後炮呢──以別人的失敗來證明自己的未卜先知。這時在我們的村莊裡唯一有一個人站了出來,說出了與大家不同的聲音從一處狼藉的廢墟中撿起了已經倒下的大旗拾起了已經被我們拋棄的牛文海舅舅的思想遺產,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重新發現了四連環的光明之處,用歷史為現實服務的手法將四連環提高到了超越四連環的境地,將過去僅僅是局限在解決性的問題上的牛文海思想變成了解決一個村莊問題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看來思想是要發展的,遺產是要繼承的──他按照這種真理用違背諾言的方式才不但真正改變了我們的性,從而也使我們的村莊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這時我們的村莊才迎來了一個新時代呢。這個人是誰呢?他就是我們但願長醉不復醒的王喜加表哥──這時他倒有了偶爾的清醒。思想的起事,離我們牛文海舅舅的去世僅僅四個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只有當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和我們村莊的開創者老梁爺爺站到一起的時候,我們村莊的上空才能出現絢麗的彩虹。

  ……說起牛長順和他媳婦「牛金香」一開始過得還不錯。當時牛文海舅舅滿意大家也滿意。故鄉已經出現了群起效仿和一呼百應的狀態。他一下就解決了故鄉的苦悶和憂鬱──過去我們的故鄉,是一個憂鬱的地份呀;現在由於「換親」的出現,大地才出現了光明。牛長順因為自己是爹爹思想的第一個實踐者說起來也是行動上的先行者,他在村裡的地位甚至也出現了超越和飛升呢。他開始有些飛揚跋扈和趾高氣揚。他不再是跟我一塊去接過煤車的那個和藹可親遇事可商量的牛長順了。他從村莊裡穿過和與我們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些武斷和獨斷專行了。如果不是這樁「換親」很快歸於失敗和流產,他還不定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很快成為一個暴君和獨裁者也料不定。牛長順還是一個膚淺的毛頭小夥子呀。在他趾高氣揚和傲視群雄的時候,他恰恰忘記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

  危險並不出現在眾人之中,危險往往出現在你的身邊

  堡壘總是從內部攻破

  於是在短短的兩個月之後,他身邊的「牛金香」就突如其來發動了政變,「牛金香」從他身邊跳之夭夭而他還蒙在鼓裡和一無所知,他馬上就被人從神話的祭壇上給推了下來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奇怪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有些稱心呢。活該。這就是他飛揚跋扈和掉以輕心帶來有結果。他在內心得意的時候,往往忘記了自己的外表;他在白天高興的時候,往往忘記了夜晚。這樣的忽略所遮擋的客觀事實是──就像面瓜哥哥之于牽牛:得意的牛長順形容猥瑣,新來的「牛金香」如花似玉;得意的牛長順鼻口朝天一綹黃髯,新到的「牛金香」面如滿月腰如柳枝;得意的牛長順一米六五,新來的「牛金香」一米六七。不要說我們,就是陌然間突然闖過來一個人,看到這種配對,如果他不知道這是一場偉大的話劇「四換親」之中的角色的話,他立馬脫而出的就是:

  「真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真是好漢妻子不上堂,孬漢娶個滿堂光。」

  ……

  接著你會不由自主地乜斜起眼睛看那「牛金香」看著看著嘴裡都流出了涎水。如花似玉的「牛金香」,這時也常常一個人孤獨地站到街頭,有時站著站著,眼裡竟流出了莫名的淚。這時我們往往會說:

  「她一定是想家了。」

  「她一定是想她娘了。」

  「誰剛剛出嫁,都是這樣。」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於是我們就大意了。其實我們恰恰說錯了。這個時候她想的並不是娘家,而是看著從她眼前不斷晃過的三寸丁谷皮一綹黃髯鼻孔朝天的牛長順,不禁在心裡罵道:

  「可是作孽呢。怎麼找了這麼一個三寸丁谷皮!」

  「他還沒有我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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