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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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就將牛文海舅舅和他全家逼上了絕路。因為按照我們的膚淺理解,吃著糧食就像流氓們在吃著山珍海味一樣那才是一種人的生活──飯桌上全是其它異類的屍體──,關起門來吃著單調的紅薯轂轆只能說明對自己非人的承認──那你接著不就要被人吃了嗎?可你哪裡知道這暫時的非人卻是牛文海舅舅一種更大陰謀的開始呢?膚淺的我們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當然這問話也是牛文海舅舅沒有想到的。一個11歲的孩子怎麼這麼心狠手毒呢?地位的提高和降低,凳子的搬來和坐下,並不能影響一個孩子的思路,也僅僅從這一點上,大陰謀家牛文海還稍稍有些佩服這孩子呢。真是革命自有後來人呀。真是後生可畏呀。於是面對著可畏的後生,牛文海突然胸懷寬闊顯示出他固有的大度風采來了。也許本來他還想用地位的上升和板凳的搬來糊弄一下孩子,現在看到孩子這樣狠毒他倒是一下子要和孩子開誠佈公了。──這也是陰差陽錯的一種。如果這孩子不膚淺倒是永遠沒有和牛文海平等交流的機會,牛文海安排的平等之中有著更大的不平等,現在因為孩子的膚淺和乘勝追擊就使他們真的平起平坐了。牛文海臉上馬上展開了真情的笑容,一下把「孩子他娘」因為不好意思已經蓋上蓋子的那鍋紅薯端到了白石頭面前。那意思是說:原來我們真是平等的,既然是這樣,我就把我的背後和尾部徹底暴露給你,接著讓你看著辦。甚至,這時的牛文海舅舅,臉上真的露出了他本相的憨厚──但問題是膚淺的白石頭這時能對牛文海舅舅臉上這並不多見的憨厚認識多少呢?他也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於是他倒是把這種憨厚和牛文海舅舅平日的憨厚相混淆了。豈不知憨厚固然都是憨厚,但這後一種憨厚和前一種憨厚比起來有天壤之別呢。但是白石頭當時就是把這兩種憨厚給混淆了。因為在他心裡,這牛文海──這個時候乾脆就可以叫他老牛──有什麼時候是不憨厚的呢?於是他就把認識牛文海舅舅在歷史上第一次真誠地顯露出他的本相的機會給大刺刺地錯過了。30年後白石頭想起來直想拿起巴掌扇自己的臉,而這時牛文海舅舅已經死去30年了歷史再也不會給白石頭這種機會了。記得當時他看到牛文海主動端來的整鍋還居高臨下地說: 「原來是吃紅薯轂轆呀。」 說完這個,還做出一種抽煙的樣子。雖然他手裡並沒有夾著煙。那種醜惡的表現30年後他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要不由自主地懊惱地「噢」上一聲,接著就想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於是逼得牛文海舅舅只好在那裡大大方方──既然已經是這樣了──和大言不慚地說: 「紅薯轂轆說起來也挺好吃呀,吃起來甜滋滋的,既有湯又有水,連湯都不用做了。」 接著還像普通人一樣在那裡替自己遮掩: 「過去沒吃過不知道,自從吃了一次,一到吃晚飯就不想再改樣了。」 這也是牛文海舅舅真正憨厚和尾部的一時展露呀。但這機會再一次被白石頭給錯過去了。──牛文海舅舅接著還對他有些討好地說: 「你也來一碗嘗嘗?」 如果這個時候白石頭能嘗一碗牛文海舅舅的紅薯轂轆,他也就在人生的憨厚上得道成佛了。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這一絕好和絕妙的機會──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白石頭提供機會──牛文海舅舅從本質講還是一個憨厚的人呀──又一次因為他的膚淺覺得自己已經吃下了糧食而輕而易舉地給拒絕了。他仍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呢: 「我肚子已經吃得飽飽的了,不用再吃紅薯轂轆了。」 接著繼續膚淺地補充道: 「我已經吃過韭菜炒雞蛋了。」 「我已經吃過白麵饅頭和小米番瓜稀飯了。」 「我已經吃過西紅柿麵條了。」 「我已經吃過羊肉燴面了。」 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接著他又本能地加上了一些誇張──不是離紅薯轂轆越遠,就對紅薯轂轆越不利嗎?──說著說著就不著邊際了,就開始在那裡想像和發揮了: 「我已經吃過大餅卷牛肉了。」 「我已經吃過土豆燉牛肉了。」 「我已經吃過五花燒肉了。」 「我已經吃過西餐了。」 「我已經吃過日本飯了。」 「我已經吃過阿拉伯飯了。」 「最後再回到中國,我已經吃過滿漢全席了。」 …… 當然最後的結果就是,白石頭吃過的一連串煎炒煮炸的食物,就使牛文海舅舅正在吃和準備讓白石頭頭吃的紅薯轂轆──如果你也吃了我的紅薯轂轆,是不是就和我平等了呢──相形見絀,紅薯轂轆的主人牛文海終於叉撒著手無言以對尷在了那裡。一個11歲的少年,用現實和虛構,終於戰勝了50多歲的牛文海──當時他覺得是戰勝了整個世界呢;當時他倒不一定是針對牛文海──事後想起來他還這麼安慰自己──無非是在證明自己存在的時候,碰巧將證明的竹杖打在了牛文海頭上。當時看倒黴的就是牛文海,現在看他是多麼地有眼不識泰山世界上那麼多人可以讓你證明而你為什麼偏偏打在牛文海頭上呢?──你誇張地說了那麼多,無非是說: 我在世界上什麼都吃過了,於是就不用再吃紅薯轂轆了。 你怎麼知道你吃過別的和想像中的一切,就不用再吃紅薯轂轆了呢?如果你當時吃了這紅薯轂轆,你就脫離了苦海拉住了牛文海舅舅的大手;而你膚淺和輕率的拒絕,等牛文海舅舅以他的真相出現在世界上時,你就開始和眾人一樣瞠目結舌和後悔不疊了。這個時候吃虧的是你而不是牛文海。這種歷史機遇的喪失,就使聰明透頂的白石頭遲遲覺悟了20年。以至於30年後──這個時候白石頭倒是變得憨厚了──常常深有體會地對朋友說: 「我是一個遲覺悟20年的人。」 「20年前該幹的事,僅僅因為我的遲覺悟拖到了現在。」 「現在的生活蒙受著過去的恥辱。」 「我不是用話嚇唬你們,稍不留神,我就有可能活不下去呢。」 而他的朋友又把這種表述當成了一種矯情,還要委婉地勸他一句: 「石翁,你也不要過謙嗎。如果你還是個遲覺悟的人,我們又該怎麼樣呢?」 「如果你還這樣瞻前顧後和痛不欲生,還讓我們怎麼活?」 而這時白石頭就像當年一樣來了勁;朋友越在那裡勸,他越要借酒撒風: 「如果當初不是那樣的不覺悟,我現在怎麼會和你們在一起呢?」 這就讓朋友瞠目結舌──像當年的牛文海面對紅薯轂轆一樣。但在朋友們默默無語要自行告退的時候,白石頭又見好就收──一切也不能太過分,太過分了大家就真要解散了,自己就真沒有朋友和追隨者了──在弦就要崩斷大家就要解散之時──他又恬不知恥地用玩笑的口氣把話題兜了回來: 「當然,我也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因此有所損失,肯定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眾人馬上松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個玩笑,原來一切當不得真。既然是這樣,大家馬上一倡百和,個個點頭如搗蒜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的了。」 「誰不是厚顏無恥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 烈日炎炎下的割草錯過,晚飯告別糧食還原成紅薯轂轆錯過,大家並沒有認清牛文海舅舅的真面目。大家只知道牛文海舅舅是村裡汗水流得最多當然水分也是補充得最多的人,他是一個新程代謝加快的人,他是一個不吃糧食的人,大家並不知道這其中對我們包藏的禍心。多年的積累我們沒有在意,於是等積累終於爆發的時候──牛文海舅舅要飛升要超拔了,要給我們亮相了──積累和隱藏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而這一天在多少人面前只是一個苦苦努力的等待從來沒有實現過而在牛文海舅舅面前它就真的變成了現實。為了這一天,就是讓我們赴湯蹈火和九死一生又有什麼懊悔的呢?當他以真相暴露在世人面前有機會將他的爆發顯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他的眼裡飽含著對上蒼感激的淚花,他半夜睡不著覺還要爬起來在院子裡摸一摸和轉一圈,想一想和掐一掐自己的大腿,這一切不是在夢裡吧?──而這顯示和超拔他一切──汗水、水分、烈日、糧食和憨厚──的奇跡僅僅是: 憨厚如斯的牛文海,在1969年的秋天,突然在村裡起了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 ──就讓我們措手不及。村裡第一座青磚瓦房歷史的開創者,不是村裡的隊長劉賀江舅舅,不是村裡的支書王喜加表哥,不是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不是村裡的任何其它人──和憨厚得都讓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比起來,任何人在村莊的歷史上第一次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都會讓我們更加不感意外,而事實卻與我們的意料恰恰相反,任何人都沒有開創村莊瓦房的歷史,現在開創這個歷史的,卻是被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撇開我們和要趕超我們的後路呢?他從什麼時候意識到村莊還有瓦房這樣一個突破口呢?我們像是集體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一樣,現在我們看到牛文海舅舅的突然超出──就像臨到終點的運動員看到身邊的竟爭者突然加速一樣──都有些痛恨牛文海舅舅了。是他日常的憨厚,使我們對生活有了忽略上了他的當。原來他一直對我們懷揣著陰謀。──青磚到頂的瓦房,在老莊短短的歷史上,僅僅離我們只有30年──而這純磚的物質結構,竟是由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創造的。──我們甚至還替歷史感到些屈辱。因為我們對青磚到頂的瓦房本來還很陌生,現在僅僅因為他,我們就開始接觸和熟悉了。這時我們不無嫉妒地想,從村莊的物質結構講,他對我們村莊的開創,其意義並不亞於我們村莊的創始人老梁爺爺呢──因為一座瓦房,他甚至可以和老梁爺爺平起平坐了──歷史也就是這樣告訴未來的,事到如今,當我們開始給別人講述我們村莊歷史時,我們首先說: 「我們的村莊是由老梁爺爺開創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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