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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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三個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個是八歲的孩子,一個是五歲的孩子,一個是一歲的孩子──那麼我們接著展開的歷史,將會怎樣的淒切動人呀。──但俺娘還坐在我面前對起因不依不饒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觀點和理論之後,她還沒有提出新的論點和理論呢──那麼她剛才對別人的否定不就白否定了嗎?她也想借著否定和重建在這場話劇中由配角上升為主角呢。但是一場雄壯的話劇,我們能讓它掌握在一個當時僅僅有一歲的孩子手裡嗎?──但是60年後她又是俺娘啊。你對別人的臉色和意圖可以不管不顧,但是你對於娘呢?──她又會提出什麼新的觀點和理論呢?──於是我對歷史歎息一聲,只好又將戲劇煞住車重新回到起因──當然這時也有些應付娘了──我在那裡問: 「娘,既然你因為豬娃否定了二姨,那麼據你看,當時你們姐仨兒被出賣的主要責任者應該是誰呢?」 她的回答倒也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種觀點: 「雖然你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是出賣我們的操作者,但是他們還不是最令人生氣的,最令人生氣的還是你大姨──60年前全怪你大姨。她那時都已經出嫁了,孩子都已經生出來了,難道就不能對三個無依無靠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有所照顧嗎?就任著三個孩子被人家一個個買走嗎?兄弟不懂事,弟媳不懂事,姐姐也不懂事嗎?」 她在那裡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陰謀還是被我一眼看穿了。因為我知道她25年前和生前的老胖娘舅已經重修舊好,但是因為一件祖傳的夜婆子卻和俺大姨結下了血海般的深仇和干係──果然她又篡改了歷史。歷史在你們手裡就是這樣被隨意塗改和重塑嗎?但是幸好有二姨的教訓在前面,接著我也就沒有上俺娘的當。──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們現在對歷史的起因就是不深究了。我們就是要撇開起因也就是撇開你們進入正題了。──二姨,娘,當你們要在話劇中充當主角的時候,你們一定也要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起因觀眾並不關心,你們被出賣之後怎麼樣,才是悲劇的真正開始呢。如果我們在原因上盤桓太久,戲劇開場半個小時還進入不了正題和情節,觀眾就要「忽拉」「忽拉」站起來開始退場了;當你進入精彩的過程和情節時,舞臺下也已經空空蕩蕩這時你們表演起來還有什麼情緒呢?不管是出於公心還是從戲劇因素考慮,我們就不要在出賣的起因上過於糾纏和深入了,大幕一拉開就應該進入主題,戲一開場幾個妹妹就已經被賣到了別人家──這才給人一個意外和震驚呢,至於你們是如何被賣的和家道沒有中落之前你們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如何圍著舊姥娘繞膝而坐和笑語歡聲的情形,只在演員臺詞裡露出幾句就行了。讓人們在冥想中和目前的悲慘有一個對比就成了。說不定直接展開倒會受到限制,幾句臺詞一帶而過倒能對比出更加深刻和鮮明的藝術效果呢。倒是能一箭雙雕和事半功倍呢。在冬天的雪地裡三個衣衫襤褸負著重荷在那裡光著腳走路的小女孩,一個八歲,一個五歲,一個一歲,這時再回溯兩句當年穿著整齊的衣服在自己家裡圍著火爐和娘笑語歡聲的臺詞,不是比一上來就平鋪直敘在藝術效果上要好得多麼?這時劇情不就更抓人了麼?觀眾不就聚精會神了麼?即節省了篇幅,又烘托了氣氛;即抓住了觀眾,又突出了你們,何樂而不為呢?──也許我們看第一遍的時候,還不瞭解導演的良苦用心,我們覺得這戲有些沒頭沒尾和沒著沒落──一切都沒有交待清楚嘛。沒有來龍去脈嘛。沒有原因和結果嘛。只有過程,沒有頭尾,不要說是一齣戲,就是一個動物和爬蟲,動物和爬蟲的中段能在世界上獨立存在嗎?這就是先鋒嗎?這就是後現代嗎?怎麼不能照顧我們的欣賞習慣平鋪直敘把原因和起始都交待清楚讓我們看起來輕鬆一些現在你們一先鋒一後現代把消化和理解的任務都交給觀眾那還要你們導演和演員幹什麼?輕鬆的進入我們倒是能安靜下來。面對吃力的切入和消化我們倒是要站起來走人了。──但這是看第一遍的感覺。等觀眾再看到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時候,就和第一遍的理解大為不同了。還是沒頭沒尾好。還是攔腰斬斷好。還是把一切權力還給人民和我們的觀眾好。還政與民還是一種民主和進步的體現呢。先鋒和後現代得有道理。這並不是歷史和導演的思路混亂,而是一種藝術上的大手筆。以為是胡塗亂抹嗎?你給我再塗一個看一看?以為它沒有起承轉合就是幾個方塊的堆積嗎?恰恰相反,這才能讓藝術在大塊結構的衝撞和對比之中顯出它的力量呢──以為結構只是情節和細節的延續嗎?恰恰相反,它是塊狀和塊狀之間的衝突呢。以為是隨意,其實一切過程都經過精心安排。包括後來導演走上舞臺到一個墳前上吊自殺。高潮一下就推上去了。大幕陡然落下。觀眾開始歡呼了。人民走出劇場開始奔走相告了。一出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的輝煌篇章就這樣誕生了。一個戲劇的新紀元就這樣開始了。它標誌著一個戲劇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戲劇時代的開始──我們簡直可以說: 這是一輪太陽浮出了地平線 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面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接著要說: 老胖娘舅,你真是一個生活和戲劇的大導演 你是一個大手筆 我們願意跟隨你拋開事物的起因直接進入正題 英雄不問出身 …… 但等真到進入正題的時候,我們也發現藝術也不是全能的──藝術總有挂一漏萬的地方,藝術並不能照顧到方方面面,藝術的本質就是拋棄──首先遭到這種拋棄的就是二姨。如果將她從敘述人中剔出來的話,她渾身就不剩什麼馬上就由主角退到台側成了無足輕重的配角甚至連一個配角充當一個幕後合唱隊的隊員也不得。劇情馬上就徹底撇開她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了。於是我就突然明白她對導演和這戲劇本身的嘖言和不滿並不僅僅是因為兩頭豬娃呢。還另有深意和更加根本的原因呢。比較起來,俺娘對劇情和導演的指責就顯得漫無目的和膚淺多了──因為她在劇中還有戲可唱。──最悲慘的是二姨──因為老胖娘舅在劇中給她安排的出賣相對於其它兩個妹妹來講是最好的──她在以後的生活中並沒有遇到多少挫折和波折,她僅僅是嫁了一個比自己大15歲的麻子──而麻子家又是一個平淡而善良的人家──沒有多少故事和災難可以發生──60年前她在生活中占了便宜,60年後作為一種悲劇來要求的話,她就明顯不占上風反倒吃了歷史的掛落了。過去的幸福生活,時過境遷就沒了分量。過去的便宜,現在就成了沒戲。過去相對於另外兩個被出賣的妹妹來講她的下場已經是一種萬幸和慶倖,現在這種萬幸就變成了歷史災難呈現在她的面前。這就是生活和藝術的區別。這就是現實和回憶的分水嶺。在藝術規律的支配下,俺的三姨和俺娘倒馬上脫穎而出,過去的辛酸經歷和頻繁的災難,就使她們成為我們話劇和話題中的主角──說起當年就是她們,所有的情節都圍繞著她們展開,她們渾身是戲,她們舉手投足都和歷史聯繫到了一起,最後她們就光彩照人和熠熠生輝,而俺的二姨因為嫁了一個平淡而幸福的麻子──幸福不就是平淡嗎?──而在我們的視野和話語裡──在我們的舞臺和腦海裡──默默穿過。──這時她不在後臺和幕後節外生枝大而化之地針對整劇和導演發洩一下她的憤怒還能幹什麼呢?幸福了一輩子的二姨,沒想到晚年你在我們家族的話題中竟落得這樣淒涼。過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淒涼境遇,現在竟成了三姨和俺娘充當主角的資本。福伏禍焉,禍伏福焉,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我想這也是當俺娘成為明星之後抓住豬娃指責二姨有些漫不經心──她可以對世界居高臨下了──的原因吧?她們對導演和戲劇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而作為我們這些對歷史並不深究只是要看一個生動故事的觀眾,我們對她們在生活和藝術上的不同遭遇更是淺嘗輒止──如果是60年前去討飯的話,我們可能去找幸福的二姨──比二姨大15歲的麻子我在30年前見過一面,除了臉上有些麻點,耳朵有些招風,其它方面無可挑剔──忠厚和藹,對二姨的關心和呵護有些像類知識分子,二姨有些誇張和裝腔作勢的毛病,說不定也是被他給慫恿出來的──但現在我們作為觀眾注重的是戲中的波瀾和起伏,要的是殘酷和刺激,這時你的幸福就默默無聞和一錢不值。 拿你的經歷賣不出票 我們只能撲向我們的明星也就是俺的三姨和俺娘。 二姨,當我們撲向戲劇之時,請你原諒我們。 ……情節先從三姨展開。1939年,五歲的三姨被導演老胖娘舅以五鬥穀子的價格賣到了30裡外馮班棗村王老四家做童養媳。王老四當年28歲。30年後我見過王老四一面,這時他已經到了晚年。──當取不取,果然日後生悔。果真是走了的馬大死了的妻賢。你大失水準的表現使我們大跌眼鏡。南方來的客人。──小劉兒為了自己的一點私事而在一邊拍著大腿聒噪說。白石頭堅持著沒有理他。──雖然我見王老四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晚年,但是見了晚年也就知道他的青春。老人家年輕時──當然老年時也一樣──長著一個方頭,圓臉──腦袋很大,類似冬瓜,但是身子很短──是一副典型的東方男人的長相;一輩子拉排子車使得腿上暴滿青筋,腿的形狀已經弓成了S型──雖然到了晚年雙腿癱瘓,但是你可以想像他年輕時走起路來還是雙腿生風;眼睛大而無神,頭髮連著眉毛;遇事話都說不明白,但是急起來就要放火燒房;黃泥崗上他就是一個走卒,到了家裡卻是一個暴君。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俺三姨童養給他也僅僅有三個月。三個月過後,公婆又把她童養的目標改成了王老五。王老五還不如王老四,因為王老五是一個瞎子──他更不好找到老婆,於是他就更有理由童養媳婦。本來嫁給王老四還有一些氣魄,現在嫁給一個瞎子就一輩子沒了指望。一個瞎子在家中無足輕重,何況她是一個瞎子的童養媳呢?跟著膀大腰圓的王老四心理上還能得到些保護,現在要拉著一根竹杆牽瞎子走路她的前途又在哪裡呢?──也是牆倒眾人推,在她改嫁瞎子的第二天,婆家人便把所有的家務活一股腦推到了她的頭上──他們哪裡想到50多年之後,這更會使俺的三姨成為一個明星呢?一個五歲的孩子,大冬天要到河邊敲冰洗全家的衣服──萬一掉到冰窟窿裡怎麼辦?五更雞叫全家還沒有醒,她就要爬起來到灶下做飯──萬一這個五歲的孩子一時朦朧讓火著了房子怎麼辦?據俺三姨說──她與二姨不同,她沒有絲毫的做作和誇張,她就是一個本色演員,在臺上念臺詞的時候樸實無華,向我們敘述這段往事的時候還是60年前的原版──樸實無華就取得了最佳的藝術效果,朦朧的眼睛裡就跑出來一匹駱駝。她說──說之前還故意謙虛一下,於是就更加欲左先右地增加了臺詞的真實性: 「一個五歲的孩子,60年後還能記得什麼?也就記得一個大概!」 「看一下你們自己的孩子,五歲能記得什麼?」 接著就將談話轉向另外一個方向: 「不是萬般無奈和娘家混帳,一個五歲的孩子,能童養給人家嗎?」 「如果是你們自己的孩子,你們能忍心嗎?」 「你們會讓自己五歲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衣服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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