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四二


  以前在駱駝還沒有闖入的時候,我們在呂桂花新房裡自己玩耍,玩到高興處,玩到趣處,也常常高聲地用稚嫩的公雞嗓子在那裡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裡裝得是三斤

  ……

  或是: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一人領唱,眾人呼應;大家唱著唱著,就笑著倒在了一起──那時不管你怎麼唱,呂桂花都在那裡笑著不語或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就從客觀上更加鼓勵了我們,或是有時也乾脆加入我們的合唱──在眾多的童聲中又疊加出一個高拔的女聲,那合唱就顯得更加昂揚和意味深遠了。但是現在由於劉久祥的加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唱這兩首歌也忘記唱了──駱駝來了,狼來了,我們在擔心和恐懼、自責和懊悔,我們在抓內奸,歌與歡樂,早已離我們遠去了。但是在我們這群公雞忘了有半個月半個月呂桂花的新房裡不聞歌聲的時候,呂桂花在洗完臉和抹著香脂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這歌。令人感到氣憤的是,她想起這歌不是因為她突然對往昔的生活有了懷念對目前的劉久祥有了厭煩現在要和我們共同回到那歡樂的時光──我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回轉呢。而是她開始對這歌我們會不會突然想起來──我們在目前的情緒下怎麼能想得起來呢?不是你的提醒,我們倒把這歌給忘了──突然在劉久祥面前唱起來使她感到尷尬和無處呢?會不會使他們之間突然都想起什麼暫時出現冷場和自責呢?──她擔心的僅僅是這個並且開始為這個而未雨稠繆了──她可想得真周到──為了他──而這時你置我們於何地呢?你怎麼一點就沒有考慮到我們的情緒呢?於是她在那裡洗完臉一邊抹著香脂一邊往地上灑著洗臉水一邊突然想起什麼地說:

  「哎,我給你們說,那兩句曲兒,要是久祥哥在這的時候,你們可不要再唱了。」

  倒是弄得我們一楞:「兩句曲兒?哪兩句曲兒?你說的是什麼?」

  這時呂桂花說得明明白白:「就是『花的心』和大喇叭裡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常唱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一邊唱一邊笑的那兩首。」

  我們終於聽明白了。原來就是這兩首曲兒。本來已經忘記了,現在經你提醒我們又重新想起來了。這時我們也就看出了你的用心──原來你是要和我們徹底把過去斬斷。你不說這個我們還不知道你是這樣地無情和絕情,現在你說這個了,就又重新勾起我們翻滾的思潮接著就產生報復的情緒了。嗚呼,原來我們已經被別人俘虜到了被捉弄的地步了嗎?原來我們就是這麼沒有退路嗎?一點回旋的餘地都不留一點重回故地的希望都不給嗎?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就不怕激起我們的憤怒跟你對著幹嗎?你就這麼大膽和放心嗎?你就這麼不把我們放到眼裡嗎?我們就是這樣的命運嗎?世界發展到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結局嗎?我們將小米飯燜了這麼半天,現在拿著碗筷來吃飯的竟是別人嗎?不聽這句話還好一些,可能它還是一個平靜的夜晚,一聽這句話所有的公雞包括內奸禿老頂都憤怒了──為了彌補闖下的罪過也為了再一次顯示自己跟罪過沒有關係,這時禿老頂倒是顯得更加憤怒了。你不是不讓唱這首歌嗎?你不是怕我們唱這首歌影響你和劉久祥的情緒嗎?你不是怕出現短暫的尷尬和冷場嗎?──不是你提醒,我們連這個也不知道,多虧你提醒,現在我們可知道其中的奧妙和破壞你們的方法了。不破壞你們我們不是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嗎?從你的態度我們不是已經看出我們的下場了嗎?那麼現在,哪怕為了一時的惡毒的快意,我們也要破壞你們一下呢。破壞不是由我們先起頭的,破壞不是由我們這些羊引起的而破壞本身是由於駱駝的到來和你呂桂花本身的改變產生的──你們也是活該。於是,接著就有好戲看了。當然我們也痛心地感到,只要我們一破壞,我們的破壞就不僅僅是呂桂花和劉久祥──在破壞他們的同時,我們和呂桂花之間的蜜月關係也要馬上結束了。現在我們拿起的或是別人交給我們的,竟是一把雙刃的利劍。娘的球。記得當時我們也是頭腦發熱呀,記得我們也是年輕無知和嘴上沒毛呀,當呂桂花提醒我們的時候,我們還以陰謀對陰謀地裝作順從地頻頻點頭,做出了再不唱這兩首歌的保證;但是到劉久祥到來之後他們之間果然就很快進入了角色歡快地談笑很快就到了高潮和趣處到了忘我程度的時候,我們這群小搗子突然不約而同地──這時連相互招呼和使眼色都不用了,大家從來沒有這麼萬眾一心和心領神會過──開始了一個牛三斤的大合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裡裝得是三斤

  ……

  中間連停頓都沒有: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當然,預期的效果馬上達到了。我們眼看著兩個正在趣處的人一下就怔在那裡和僵在那裡,接著開始吃驚地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看到他們一下收縮的樣子,我們就更加興奮更加惡意也就更加歹毒了。唱完了一遍,接著又來了一遍。而且越唱越起勁稚嫩的童聲合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一下就從呂桂花家的窗戶裡門洞裡爆破出去開始飛揚在村莊的黑色的夜空接著就飛越了三山五嶽一下到了海之角天之涯。一點餘地都沒有留。在這歌唱聲中,一開始可能是憤怒後來唱著唱著大家就又動了真情於是歌聲中又加了許多回想的成份由於這回想大家更加憤怒了於是歌聲就更加嘹亮和雄壯了。終於,唱著唱著,我們發現劉久祥突然像灰老鼠一樣從屋裡溜走了──我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於是我們更加興奮;接著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一直怔怔的呂桂花,突然眼中默默地流下一道清淚。這倒讓我們吃了一驚,我們的歌聲突然憋到了這裡。接著我們聽到呂桂花一邊擦著臉上的清淚一邊清晰地說:

  「你們走吧。你們再也不要到花嫂這裡來了。」

  ……

  也就從這時起,我們終於失去了我們的花嫂呂桂花。一切都結束了。在她和牛三斤表哥還沒有離婚的時候,我們的蜜月期就提前地結束了。在繾綣反側之後,大家都開始感到相互的多餘了。這個時候她就開始和牛三斤表哥離婚了──當然她的離婚並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反目,而是因為牛三斤表哥沒有精子。我們接著看到的呂桂花,就是和她的老雜毛爹爹呂大一塊背著包袱開始在柏油路上趕城告狀的形象了。馬路上蓬頭垢面的樣子,和過去新房裡低頭頷首的形象,在我們的腦子裡一下還統一不起來呢。在我們還不懂精子的時候,我們還有些自作多情,以為她和牛三斤表哥的離婚並不僅僅是因為她和牛三斤表哥之間出了問題,而和我們這群小搗子關係的破裂有些聯繫呢──現在倒是殃及了牛三斤表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再到她那花房裡去了,我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其實在我們心裡,還是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或適當的契機來打破我們之間的堅冰來彌補一下我們之間的裂痕我們能重歸於好回到劉久祥沒有橫插一杠的從前。這時我們已經認清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爆發這個事件的原因了。我們想用時間的酒精和橡膠水像擦洗和抹掉膠片上的劃痕一樣將我們中間的這塊陰影給擦掉,我們能和好如初再重新開始。甚至當我們和你在街上再碰面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你有轉變的跡象見了我們你就想偷偷地笑我們見了你就躲避著「咚咚」地一陣亂跑──這不是很好的開始嗎?不是一切都正在自然而然地轉化嗎?誰知料想不到的大禍又從天而降。當我們以兩點論的思維方法在這個世界上耐心等侍的時候,誰知道世界又從第三點爆發了呢?──當我們在一天早晨突然聽到她要和牛三斤表哥離婚的消息,我們還以為她不是因為牛三斤表哥而是和我們賭氣呢。等我們認識到這種認識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她所做出的決定原來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在這場巨大的風波中毫無比重和痕跡的時候──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認識到在世界上牛三斤表哥對於我們這群小搗子的重要性了。我們過去的一切張狂和自我膨脹一下子顯得那麼可憐。我們原來還以為在這場遊戲中我們占世界的大頭呢。水落石出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連一個精子都不如。一切還都在牛三斤表哥身上。牛三斤表哥是皮,我們只不過是一堆附到他身上的亂毛罷了。現在皮不之存,毛將焉附?過去我們還看不上牛三斤表哥還想在那裡捉弄他呢,誰知道我們還是早一點跟他站到一起更對我們有利。牛三斤表哥一倒,我們在村裡就再也見不著呂桂花了──呂桂花第二天就卷起包袱回到了娘家的二層小樓上,開始和她的老雜毛爹爹趕城告狀。過去我們對她給別人洗不洗臉、抹不抹香脂還在那裡矯情和計較不清呢,現在可好,危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我們不但是那個不為別人只是為我們自己的呂桂花見不到了,就是那個為了別人甚至為了別人還撒洗臉水的人也見不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再到呂桂花過去的新房去看,已經是人去屋空,已經是黑燈瞎火,門上早已經上鎖和房檐上已經有了蜘蛛網,屋裡撲出來的是早已沒人居住的生屋和舊屋氣息,這裡別說沒有了對自己的笑語歡聲,就是對別人的笑語歡聲你也不能旁聽到了,剩下的就是在夜空之下和繁星之下的一片寂靜。這個時候我們突然是多麼的傷感呀。我們對於過去的一切包括她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開始懷念和想念了。我們一下想念得都心疼了。包括那為了別人而撒的胰子水的香味。過去的一點一滴都還在我們的心頭,而現在我們面對的竟是一座寂靜的空屋──空屋或廢墟,你埋藏了我們多少笑語歡聲。時間的錯位,一下讓我們對世界和我們自己充滿了悲觀。怎麼到頭來是這個樣子呢?雖然30年後當我們知道了呂桂花和牛三斤離婚的真實原因我們從理智上知道他們離婚還是對的,但是一想到當時那座空屋和廢墟,我們對事情的結果還是不能接受和原諒。回到娘家的呂桂花,也已經不是以前的呂桂花了,在短短的告狀過程中,她已經從一個歡快活潑的新娘蛻變成一個大喊大叫的潑婦了。當她和爹爹背著包袱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時,1969年全縣的人民都開始對她指指戳戳:

  「這就是那個說他丈夫沒有精子要和她丈夫離婚的人!」

  「她就是那個在柏油路上攔車誰都不給她停的呂桂花!」

  ……

  於是她很快就成為全縣的明星了,於是她也就像30年後的電影明星的離婚案一樣在我們縣上造成了一波新聞效應。我現在揣想,當年19歲的呂桂花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膚淺之處呢?如果不是在這種效應──人們看到她的時候表面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以顯示自己與她的區別,但是心裡與背後卻和我們村裡當初聽說她名字和二層小樓時一樣,大家又是多麼地想和她接觸、親近甚至是撫摸她呀──的推動下,也許她的離婚還不那麼堅決;現在在這種新聞效應和人們期盼心理的推動下,她倒是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把戲演給大家看要讓戲劇有一個結局要向觀眾有一個交侍。同時我們不幸地看到,當她全部進入角色時,我們可憐地被動地牛三斤表哥也不由自主的進入了角色。他還不能一下就離婚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沒有精子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在床上不行──一點不是過去的配種站的老王的對手呢。本來兩個人是可以不大張旗鼓可以悄沒聲地好說好散,過去牛三斤表哥和石女分手的時候不就是執手相看淚眼嗎?現在由於戲劇的要求和觀眾的原因,兩個人開始共同攜起手來,一波波掀起戲劇的高潮了。呂桂花已經發展到在縣城大喊大叫,有幾次還闖進了縣長的辦公室;牛三斤一次次在五礦收到法院的傳票──也是通過老董的大喇叭喊響在三山五嶽之上吧?──我們的牛三斤表哥從五礦來到縣城之後,千不該萬不該,有一次竟在縣城街頭也像呂桂花一樣喊叫上了。他竟對著呂桂花──這個時候你對的是呂桂花嗎?你對的只是一個角色和概念呀──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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