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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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大將風度,多少年之後,都令我緬懷不已。到了夜裡,禿老頂家一片沉寂。禿老頂沒有了哭聲。三舅母沒有了聲音。瘌痢頭三舅舅也沒有了聲音。這是讓人多麼感念的一夜呀。事隔30年後,已經42歲的少了三個指頭的禿老頂表哥,竟也在村裡娶了一個外來的四川姑娘──說著讓我們似懂不懂的「嘰哩嘎拉」的四川話,違反計劃生育生了一串兒女,接著還將嘉陵江畔的老丈人──一個駝背的瞎了一隻眼的老頭──和老丈母娘──一個瘸腿的老太太也接了過來,一家子在自己的場院裡過得紅紅火火。當我們看著那瞎眼老頭在村頭拾糞和那個瘸腿老太太在他家院子裡趕雞的時候,一下就讓人覺得生活有些匪夷所思了。這個時候我們也經常看見禿老頂在街上大呼小叫地趕打小孩。只是有一次他犯瘧疾的時候,一人抱著頭蹲在自己家門口的太陽下在那裡發抖,這時村裡來了一個吹糖人的──一副擔子挑著一團爐火,卸下擔子就將一個馬勺放到煙灰四起的爐火上,馬勺裡本來是一團凝結的黑糖疙瘩,在煙飛火燎之中,終於像煉鋼一樣,黑疙瘩漸漸癱成了一汪糖稀;吹糖人拿起一個小勺子舀出一汪糖稀,放到一塊木板上,接著又吝嗇地將那已經舀到木板上的糖稀又鏟回鍋裡一些,這時就將糖稀挑出一個空隙憋紅著臉開始往糖稀裡吹氣讓糖稀人為地在世界上膨脹──原來人為地膨脹也能創造出一些神話呀,接著案子上就神奇地──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一個個在世界上本來沒有的公雞、綿羊、山羊──還有鬍子呢、猴子、豬、狗──都是我們日常飼養和熟悉的動物,接著還有高梁和大豆──都是我們日常種植和熟悉和植物。這些在世界上並不存在的動物和植物,確實比我們爹娘的飼養和種植對我們還有吸引力。村裡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了這裡。──這動物和植物不但具有觀賞性,而且當它被我們撞掉一個翅膀或是枝葉時也不要緊──它比我們在生活中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要簡單多了,在生活中我們犯了錯誤要吃不了兜著走,現在我們犯了錯誤把它放在嘴裡吃掉也就完了。糖稀──在一個鄉村少年的記憶裡,你放射出奪目的光輝;為了它,甚至比我們長大之後為了任何理想讓我們赴湯蹈火、殺人放火理由還要充足。於是我們禿老頂表哥家的幾個孩子,看著世上已經被吹起和創造出幾個小貓小狗之後,也像別的孩子一樣,瘋了似地往家跑,跑到了正在自家門口犯瘧疾的爹爹面前,提出要買一隻小貓小狗的要求。如果放到平日,放到禿老頂不犯瘧疾的時候,這種要求的本身就是在犯一個錯誤,他一定會為了這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開始滿世界的追打他們;但是現在的禿老頂不是平時的禿老頂,他正在犯瘧疾──在他自顧不暇的時候,他的心態一下就發生了變化,人一下就變得和善和通情達理許多。他沒有對孩子們發火,而是兩眼無力和不知所措地問:「說什麼?你們說什麼?」 孩子們滿眼膽怯地將自己的要求又重複一遍. 禿老頂這時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馬上要回到不犯瘧疾的從前,兩眼緊緊地和兇狠地盯著孩子們;孩子們已經在那裡發抖和篩糠了,甚至有兩個聰明的已經做好了拔腿就跑的準備;但是看著看著,禿老頂的瘧疾又上來了,他的腦子又開始不清醒和胡塗了,於是有氣無力和對孩子無可奈何地說: 「那就買一個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歡呼。一下將聚集到他們衣服縫隙中喝飽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蝨子都驚醒了。這是他們意想不到的結果。這時禿老頂又揮著自己缺了三個指頭的手說:「買一隻小猴!」 當然買小貓小狗或是小猴對禿老頂並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並不一定特別喜歡小猴和排斥小貓小狗,而是在瘧疾中又偶爾清醒了一下。他看到眼前的孩子這麼高興,總覺得世界上有什麼不對,總覺得要把這種興奮給壓制一下減緩一下嫉妒一下和改變一下才心安理得。於是就做出了只能買一隻小猴和果敢決定。這時四個孩子倒是比一陣清醒和一陣胡塗的禿老頂要大度許多,本來四個孩子已經決定要買小貓或是小狗了,現在也不和禿老頂計較了──寫到這裡白石頭又有些不明白,怎麼世界上的孩子總是比大人還要懂事和體貼人一些呢?──並且作出本來就和爹爹沒有分歧和樣子,齊聲在那裡說: 「本來我們就說要買小猴!」 但是禿老頂還沒有完呢,餘興未盡地繼續在那裡說──這個時候他在對世界不斷做出決定的興奮中,說不定真的把瘧疾忘記了。他繼續說:「買一隻小猴,你們四個輪著玩!」 孩子們一通百通地說:「我們四個輪著玩!」 禿老頂缺了三個手指頭的手四處揮著: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們四個輪著在嘴裡唆!」 孩子們;「我們四個輪著唆!」 這時禿老頂從口袋裡掏出破爛的兩毛五分錢──如今在我們的鄉下,沒有一個錢是不破的──遞給了興高采烈的孩子。孩子們捧著這錢,在一群別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們中間──本來他們也應該是這一群中的一個──共同珍惜和心愛地買了一個糖猴,四個親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裡觀看和把玩,掉下一隻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裡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來四個孩子在平時也不是多麼懂事──個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從他們將來長大一個是潑婦一個是無賴的事實就可以證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們過去看他們的眼光並沒有錯──但在這呵護小猴的一刻後來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們的時候,一下就變得懂事和大度了,紛紛說: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這種體貼和溫情,就開始長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裡。當他們也滿目滄桑和患了老年癡呆症的時候,當他們由好動變得愛喃喃自語的時候,當他們由一個家庭分離成許多家庭在九九重陽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時候,這時他們抽著旱煙已經默默無語,可能他們每一個人都忘記了爹的瘧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只小猴,但是這只小猴,卻是支撐了他們童年和以後漫長人生路的美好動力呢。為了這個,我們謝謝你禿老頂表哥,謝謝你的瘧疾。為了瘧疾而打針是一件蠢事。──所以,當我們在說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時,不要忘了他們也像30年後的禿老頂一樣具有一些粗糙的溫情──時間並不會給成年人帶來太大的變化。當然,我們往往並不因為他們的溫情而折服──溫情只會給我們留下回憶,倒是他們爆發出的粗暴卻讓我們對他們特別崇拜和模仿。由於這種崇拜和模仿的多樣性,最後倒是在我們的心裡只留下一個概念而缺乏具體,漸漸就演變成了一個普遍的而沒有細節的權威了。記得我六歲的時候,對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別著迷。看著他們在前邊走,看著他們的屁股一走一掉於是大襠的褲子在屁股左右來回打折,回到家裡我就拼命在那裡模仿──還將姥娘叫過來,走了一遍給她看,問: 「我在前邊走的時候,我屁股後的褲子也打折嗎?也是那樣左右轉換嗎?」 當姥娘告訴我我的小屁股走起來褲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轉換我才擦著頭上的汗松下一口氣來。以至於長大之後我也不愛穿牛仔或是緊身衣而愛穿大襠的褲子,當一些關心和愛護我的朋友問起我這個習慣的緣由時我一開始不知所措,後來想了想說: 「可能是為了蹲下來方便吧?」 後來覺得這樣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說:「可能為了讓襠裡永遠不大出汗吧?」 本來這種回答已經得到了朋友們的認可,已經讓朋友們相信了我的真誠,而我自己也覺得我這樣的回答讓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癢。原來我還是源于一種對成年人的模仿自己並沒有長大──原來我只是一種表演。對不起朋友們,我向你們撒了一個永久的謊言。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後,我接著還模仿他們的聲音──這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也是相當困難的。因為那個時候距我1969年變聲期還隔著五六年呢。我學他們的咳嗽,我學他們的吐痰──可一隻五六歲的小公雞的稚氣的嗓子裡,哪裡有那麼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條的成熟的濃痰呢?還有說話的方式,抽煙的樣子,一直到1969年,當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著或是壓低著帽檐,我也開始歪戴或壓低──為了這個歪戴或是壓低,是歪戴或是壓低,我在思想上也鬥爭了好長時間呢──歪戴可以顯示自己的勇氣,但畢竟顯得外露一些;只有壓低著帽檐,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深刻來。於是我就壓低著帽檐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而過。還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迷戀村裡一個大名叫宋玉美外號叫做麻老六的異姓表哥臉上的密密麻麻的麻點──說起來也有些盲目,那個時候我覺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誰知道在你們成年人中間也有很大區別呢──當我們盲目崇拜一個人的時候誰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裡並不算什麼我們就崇拜錯了呢?特別是有一天當別的成年人當著你的面用一種惡作劇的形式將這個迷底向你揭穿的時候,你突然感到的震驚和震驚之後對這個世界的迷惘和憤怒──你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就近似一種絕望了。如果當時你覺得是上當受騙還好一些,如果你將這種憤怒發洩到自己崇拜的對象身上也要好一些,問題是當你看到這種真相之後,你從一種首先要逃避責任的本能出發,你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而是覺得這個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啊,你也騙了我整整30年。我對麻老六表哥的崇拜並不首先是從麻點出發,──一開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飯邊在街上走邊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態──後來才涉及到麻點。麻老六邊走邊歪裂著大嘴剔牙,我覺得那種姿態多麼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雖然別的男人也邊走邊剔,但是總沒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麼淋漓盡致和線跡優美。終於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氣,開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後院裡偷偷摸摸地練習。牙一下就剔出血來了。為了這血我對自己幼嫩的牙口還十分憤怒──甚至一下就喪失了信心,怎麼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麼痛快淋漓還不出血邊剔還邊「撲撲」地瀟灑地往外吐著飯渣而我頭一次遭遇剔牙就失敗流產了呢?為了這個,從此在街上再見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別自卑;為了彌補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氣想上前真誠地給他叫一聲「表哥」,但是到了最後關頭我又像皮球一樣泄了氣──我們兩個之間缺乏心領神會呢,於是這樣的契機就永遠沒有發生。──從此我對世界上固存的一類人──不管是他的長相,還是說話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別發怵,一見到這類人的模樣,我就像雞見了黃鼠狼一樣腿肚子發軟。包括久已認識的朋友,再一次見面也不敢主動打招呼;過後自己又在那裡悔恨自已。也可能當時我在麻老六的眼裡也太不在話下了,雖然後來他在成年人中已經被揭穿了真面目我已經發現他在那個群體中的無足輕重但是他在我面前依然自高自大──這就讓我更加無所適從了。他哪裡還能想到在他無足輕重的同時,世界上還有一個孩子對他在街上邊走路邊剔牙的動作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為他真面目的揭穿而憤怒傷心呢?在我們雙方兩不知的情況下,他就像一個落魄明星看到一個害了單相思的少女膽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對少女視而不見一樣。我既沒有尋到一個機會他也沒有給我創造出一個機會讓我將我的心跡表達出來。現在麻老六表哥已經去世20年了,我覺得這是我和這個世界在相互關係中所遺留的一大遺憾。我們哥兒倆在該溝通的時候竟沒有溝通。由於崇拜他的剔牙,我就開始崇拜他的麻點。滿臉的麻點呀,你裝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為了這些崇拜,愛屋及鳥,我甚至連他旁若無人的放屁都感到是瀟灑風采的一種。麻老六的老婆俺麻六嫂說: 「夜裡睡覺不敢給俺金枝(麻老六和麻六嫂八歲的女兒)蒙頭睡,怕被麻六的屁給嗆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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