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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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貧困落後的故鄉啊,真到較量起來,你還不是我們非洲軍團──紅眉綠眼八十航空師的對手呀──說起來這裡是誰的故鄉呢?是你們的故鄉,也是我們的故鄉啊。我們通過紅外線望遠鏡看著地面上忙忙活活在搬運導彈的老曹和老袁、豬蛋和瞎鹿……我們一下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朋友,我們的合體,我們的沒心人,我們的當年的合體又分開,也已經好久不見了。如果我們之間不是正在發生著戰爭,我們真想再次合到一起和合成一體──撲著對方也就是自己的懷裡──大哭一場呢。但是現在我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們各自的分體,正在爭奪著一顆血淋淋的心。這時地面的老曹和老袁說,讓他們來,戰爭的最後勝利到底屬誰,現在還不一定呢;讓我們打一場人民戰爭,讓他們淹沒到我們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們對故鄉是熟悉的,他們對故鄉是陌生的;我們把我們的心隱藏在一個不露聲色的居民區裡──這個心是不是還在體會著自己的社區暗戀呢──他們到哪裡去尋找呢?聽到地面老曹和老袁的誓言,飛機上的老曹和老袁也是微微一笑。雖然你們可以把心藏在我們不熟悉的街道裡和密密麻麻的樓群裡──雖然我們對故鄉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熟悉,但是我們卻有你們故鄉所沒有的東西呢,那就是:我們有一下能從千里之外找到我們的心和小劉兒的紅外線望心鏡和時刻在跟蹤著你們心跳的聲納呢。這時我們第四分隊的空中火力,已經忍無可忍地開始對地面進行報復性打擊了。空地導彈如急風暴雨般傾瀉到地面上,地面馬上就開了鍋和倒了灶,成了一片火海;剛剛還是集體的人民戰爭,現在馬上變成了人人為戰和各自為戰。當然,我們在空中也損失了一些飛機,其中一架像火球一樣撞到了基挺·六指美容院大樓上,頃刻之間,空中和地面都死了不少人。這時我們在空中關心的仍是:地面上傷著非戰鬥人員和居民沒有呢?他們要隱藏的我們要尋找的那顆心受沒受到傷害和過度驚嚇呢?會不會出現心跳過速甚至是猝死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的救援行動可就徹底失敗了。這時我們的下士孬舅和豬蛋,已經帶領我們的第一分隊──齊刷刷的黑人士兵,貓著腰和提著胯──在紅外線望心鏡和聲納跟蹤器的指引下──穿插到了我們的心和小劉兒所在的那個不動聲色的居民區裡。整個都市炮火連天,火光在他們油黑的臉上一閃一閃。在居民區的門口,他們碰到了一個把門的老頭。老頭的牙已經掉下半邊了。老頭也被炮火掀起的泥土弄得滿臉灰塵。我們的士兵勒緊頭上的鋼盔提著自動步槍握著手裡的響瓜手榴彈四處張望和相互保護著問: 「大爺,小劉兒家是住在這裡嗎?」 老頭點了點頭。 「讓我們進去搭救他!」 這時大爺卻一把拉住了我們: 「那可不行!」 我們問: 「為什麼?」 大爺: 「他今天剛搞上一個暗戀的社區和院子裡的女人,名字就叫崔鶯鶯,這時正在 睡覺呢!」 …… 我們這時倒犯了猶豫。情況雖然緊急,但大爺說得也有道理呀──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的心還正常,沒有受到炮火的驚嚇和傷害。為了印證大爺的話,我們用紅外線望心鏡穿過一幢幢大樓和一層層牆壁射向小劉兒的房間──等聚焦之後,大爺說的果然實情:小劉兒正在自己床上和鄰居家的女人赤身裸體攪在一塊呢。像兩條攪到一起的蛇──雖然在紅外線望心鏡裡是紅紅的暗暗的一團,但這更加增添了它的刺激性和朦朦朧朧的美感。我們端著望心鏡都看得呆了。我們相互打著手勢,大氣都不敢出地止住了前進。但情況也十分緊急,時間也刻不容緩呀。掩護我們穿插的第二分隊、第三分隊和第四分隊的黑人士兵,正在槍林彈雨之中像穀個子一樣一批批倒下呢。我們該怎麼辦?我們進退兩難。我們第一分隊的下士指揮官孬舅和豬蛋,開始把自己的嘴貼到步話機上向空中的中士指揮官牛根請示。泰山泰山,我們遇到了一個難題,小劉兒現在正在床上和暗戀的社區女人睡覺,我們是馬上沖進去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不管他在床上進行到何種程度──搭救走呢,還是任著我們的黑人士兵繼續在血泊裡一個個倒下也在所不惜地讓他把事情辦完再說呢?──這時端著望心鏡的弟兄通過紅外線又發現一個新的情況:隨著床上的大呼小叫和高潮疊起──底下的女鄰居已經向上舉起了一個巴掌──她的巴掌是全開的──倒讓幾百個黑人弟兄都暗暗向遠處伸出了自己的大拇哥──由此也可以看出,事情一時還不會完呢。──這讓我們飛機上的泰山指揮官牛根哥哥也為了難。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來的時候長老、洞主、國會沒有交待遇到這類情況該怎麼辦。他只好也拿起自己的步話機,開始向地球另一端的長老、洞主、國會、參議院和眾議院請示。是等小劉兒把事情辦完再說呢──黑人士兵正在血泊中一批批倒下;還是乾脆現在就沖進去拖走我們的心呢?──現在我們才明白了:我們正在緊急搭救的,原來是一顆花心。──洞主和長老、參議院和眾議院得到這個信息之後,馬上召開了緊急狀態特別會議,開始討論和辯論,開始表決和決定。這也是他們沒有想到的。原來以為派士兵到那裡把我們的心掏出來就完了,趁著晚上把我們溜走的破鞋和拐杖給撿回來就完了,誰想到它在人間就真成了精和開始做精了呢?誰知道這個時候正在和別人亂搞呢?而且是和暗戀的女鄰居的第一次──從女鄰居伸開的巴掌就可以斷定這一點──如果是過去的老相識還好說,危難之中也不差這一回,但誰料到偏偏就是頭一次呢?第二次和多次我們可以不在乎──我們和公安局和檢察院、法院的審判正好相反,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對第一次可以寬大處理──念你是初犯,對慣犯和慣偷卻要嚴厲制裁;而我們這裡恰恰對慣犯和慣偷見怪不怪,對第一次的新生事物卻要格外關照和垂青呢。於是大家也像前方的下士孬舅和豬蛋、中士牛根一樣為了難和搔起了頭。也一下露出了他們羞澀和善良的本能。於是也就一下決定不下來開始嘁嘁喳喳和議論紛紛。最後怎麼辦呢?只好付諸表決,看大多數人是什麼意見──可怕的是在歷史上還往往有這樣一種情況: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決策錯了怎麼辦呢?就是付諸表決,過程也很複雜;議員們並沒有到齊,怎麼能匆忙表決呢?那不是在另一個方面就成為少數了嗎?有的議員正在外地度假──他們在另一端的步話機裡說: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嗎?怎麼在行動中讓出現這種情況呢?還有的議員雖然及時得到了通知,但是他在床上也正發生著和小劉兒同樣的情況──和女鄰居也是頭一次,也不能馬上下床就走呢……等大家都趕到國會──在這中間,我們的黑人士兵像穀草個子一樣又倒下幾批;我們的小劉兒渾然不覺地在床上又開始了一次新的衝鋒;他身下或身上的女鄰居已經向上或向下伸出了兩個巴掌;第一分隊的黑人士兵通過紅外線望心鏡監視到這一切,雖然軍情緊急,但是禁不住又向小劉兒伸出了大拇哥;這時他們倒覺得,還是不要匆忙結束為好──等熙熙攘攘的國會討論結束──前線的黑人兄弟已經倒下了一個混成旅,表決終於有了結果──表決器的紅燈、綠燈和藍燈經過一陣閃爍,電子計算機終於將結果統計出來──已經是五更雞叫了──當然,表決的結果大家都能猜得出來:大家也像第一分隊的黑人士兵一樣,不僅出於公心和大局,就算單單為了好奇,看小劉兒能堅持多長時間,也不能讓部隊匆匆忙忙把小劉兒從床上拖起來;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事情。不能一個事情還沒有結束就進行另一件事情。一百零八票對三票,壓倒多數通過。於是,在雞叫二遍的時候──我們從我們的步話機裡,就清楚地聽到地球另一端傳來了長老、洞主和國會莊嚴的聲音、命令和決議──對於怎樣處理目前的小劉兒處境,只有一個字: 「等!」 於是我們的泰山中士牛根在飛機上也莊嚴地向埋伏在小劉兒所在的居民區裡的第一分隊的指揮官孬舅和豬蛋下士命令: 「黃河,等!」 我們的下士馬上也壓低聲音向在場的正向遠方伸著大拇哥的黑人弟兄說: 「等!」 「不要打擾小劉兒!」 「看他能堅持到幾時!」 ………… 等我們終於把小劉兒裹進毯子從床上拖走,在居民區又經過巷戰爬著軟梯把他弄到霸王飛機肚子裡的時候,我們天上的飛機已經被打下來三分之一,我們的地面部隊也已經損失過半。街上飄浮著一節一節的腸子、肚、肺頭和舌頭──就是沒有心──我們來的時候長老和洞主說過,我們只要救心就成了,腸呀肚呀就不要管了──於是我們也就沒有管它們──事情總有完的時候,雖然小劉兒好象故意賭氣看我們到底能堅持多久於是他又在床上撐了和堅持了兩個小時──越是到後來,戰鬥越是激烈,我們腸和肚的大部分都是在這個時間段給損失的;但是過了兩個鐘頭之後,我們第一分隊的腳都站麻了,我們端著紅外線望心鏡的手都抬酸了,我們的眼睛也酸了透過紅外線看到屋裡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成了雙影,我們都已經打著哈欠和伸著懶腰對屋裡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失去興趣了,這時我們終於發現:屋裡的小劉兒經過又一陣的激烈衝鋒終於開始平息了。為了結束和劃上休止符,我們還聽到最後高潮到來時兩個人的尖叫。暴風雨過去了。剛才在暴風雨之中我們已經習空見慣沒有刺激,現在暴風雨過去了我們卻馬上打起了精神。我們還聽到屋裡兩個狗男女在那裡繼續調笑呢。一個問:「完了嗎?」另一個說:「還沒有完。」我們又嚇了一跳,本來已經準備行動的腳步和相互打著的手勢又停到了半空。但五分鐘過去,我們還沒有聽到動靜,世界還是一片沉寂,我們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裡:他們之間在開玩笑呢──看來事情真是結束了。我們通過步話機向中士作了彙報,接著就開始採取行動──後來小劉兒在回憶靈中又逞能地說,當時看著是結束,其實我們還是上了他們的當──不是黑人士兵用暴力的手段把我們拉開和分開,我們歇息一下還要發起衝鋒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呢!士兵插手也好,這樣正好可以說明:不是我們堅持不下去了,是士兵堅持不下去了;正是因為他們的堅持不下去,才破壞了我們的堅持呢──如果不是他們的插手,說不定我們還能從兩個巴掌堅持到四個巴掌呢,現在只見溫柔的女鄰居伸出她的兩隻小手,我的兩隻大手不是還沒有派上用場嗎?──但是由於我們的士兵對當時的拯救行動都現場錄了音,後來到了法庭調查階段,軍方一放錄音,小劉兒的謊言才得以破產,輿論才大嘩。──但在客觀效果上,因為這個堅持不堅持的爭論,小劉兒已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現實收益。除了他的回憶錄因此增加了一個賣點,他本人也因為這種也真也幻的爭論成了歷史上的一個傳說人物──每當他從街上走過,所有的婦女都聞風而動地扭頭看他。從此這個世界上的其它男人就遭了殃,所有的婦女回到家或是到了情人面前,都怒不可遏埋怨: 「小劉兒能達到的,為什麼你們就達不到呢?」 「小劉兒能堅持的,為什麼你們就不能堅持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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