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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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 這時聲音穿破大樓已經到了天空。夜宿的燕子和麻雀「撲拉拉」地就從大樓的屋簷下飛了出來,橫七豎八地占滿了整個天空。為什麼美容院裡傳出來幾聲撕心裂肺的「不」字呢?是不洗臉還是不剃頭?是孩子護頭髮護小辮或是護腦門頂上的小鍋鏟嗎?但是這個傳出的「不」字並不和那個正常的孩子的「不」字相一致。雖然都是一種無奈不管你說「是」或是「不」事情已經開始了頭髮和辮子還是要剃,說不說都一樣,叫不叫也一樣;但是這個「不」字我們聽起來還是比頭髮更加急切和危險。美容院裡傳出了不是美容院所說的「不」字。並不是聲音的高低和節奏有變化,而是從這個單詞的話語中傳出的信息和氣息──你文章寫得多麼有氣息感呀,一個早逝的素不相識的朋友說──雜草都在生長,長滿了苔蘚的井臺發出了綠幽幽的光──中,讓我們聞到了別樣的味道。這不是正常的肯定或否定──你是一個大家,你從來都說「好」「挺好」「就這樣吧」「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吧」,當然有時也說「不」字;莫勒麗·小娥就對美眼·兔唇說了「不」字;但那還只是一個線跡運動中的正常中斷和改劃,那裡並沒有轉折──而現在我們聽到的「不」字,已經隱約可聽和隱約可見出一種轉折和斷裂的意味呢。雖然我們不是一群特別敏感的人,我們動不動總是懶散和張著大嘴打哈欠,但是當我們身處斷裂的時候,我們也能從正常的混合的的味道中突然聞出別樣的味道來,也能從正常的演奏中突然聽出那點不和諧之音,我們也知道正是這些別樣和與舊時代的不和諧之音,把我們引向了另一條道路。這是一個新時代和新紀元的開始。但我們已經差之厘謬以千里了。雖然我們從已經下鍋的雞和拔毛的雁身上,終於看到了自身變化的一種新動向。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後悔呀。空鏡和空景裡,原來一開始就別有含義。現在大樓裡終於傳來了撕心裂肺的「不」的聲音。同志們,我們不能再像傻子一樣象徵性地仰起自己的頭和俯下自己的身子了。人們馬上站了起來。人群馬上向大樓緊了一圈。人群這時把大樓給包圍了。從「不」字的突然性來看,說不定剛剛還是「是」呢,突然就轉向了「不」;剛才還是笑臉相迎和大好晴天呢,突然就轉成了陰沉鐵青和霾霧彌漫;剛才還是那樣呢,突然就成了這樣;從「不」字的音頻和速度來講,它決不是孩子護頭或是不要剪辮,而是面對著要向你攻擊的人發出的驚呼;雖然呼不呼都一樣他都會攻擊,炸藥包的火撚子已經點燃了,但是在滅亡之前你還是發出了最後的求生的呼喊。這是一種對過去的懷戀,這是一種對過去的妥協。本來你還是一條好漢,現在一切的軟弱都溢於言表。想到這裡和對著天幕猜測到這裡,我們陽臺下寒風中的螞蟻個個都有些激動了。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有些螞蟻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剛剛過去的身份──在「不」字還在留戀過去的時候,我們這些看客恰恰忘記了過去;本來我們心中的自我還是一隻小螞蟻,現在起碼有一半人身子在不知不覺中長了八公分。忘情的時候你突然長大了,就像青藤在不知不覺的蔓延前一個星期還是隱約可見怎麼一個星期後突然就躥了一房頂高呢?就像雨後的夜裡莊稼在拔節一樣,還能聽到「吱哇吱哇」的生長聲響呢;只有個別的不是不知不覺而是一種清醒的趁機──但後來到了大家的回憶錄裡,大家都為了拔高自己全不對歷史負責,起碼有一多半在敘述到這件往事時,都說自己是趁機,借此說明自己當時是清醒的和覺悟的──你們倒是在回憶錄裡趁機了一把。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一群螞蟻了,我們成了一群嘁嘁喳喳的麻雀。我們在樓下一蹦一蹦,我們的嘴對著天幕在那裡一啄一啄。接著使我們搞不明白的是,這個「不」字到底是從大樓中誰的嘴裡喊出來的呢?如果是從護頭的角度看,就一定是莫勒麗·小娥了;如果是從剛才莫勒麗·小娥歌之詠之已經在美容院出夠了風頭和占足了上風來看,也許是那個塞爾維亞的理髮師?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空鏡在這裡沒有交待,我們只是聽到了一種聲音。摩天大樓裡就他們兩個人,如果不是他們發出的聲音,那麼會有什麼別的新加入者呢?要不就是莫勒麗·小娥拿進去的那塊石頭在護頭嗎?──當然,單憑一個「不」字,我們還判斷不出歷史轉折的幅度,我們還得等待事物的發展,我們想看一看「不」字之後會發生什麼情況。這倒比「不」字本身還重要呢。我們跳著腳張著大嘴。但令我們不解和感到緊張和恐怖的是,大樓裡說過一個「不」之後,接著又沒有聲響了。一切又沉寂了。一切又中斷了。剛才的中斷和空鏡是對過去的否定,那麼現在的中斷又是對剛剛的否定嗎?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已經完成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了嗎?這好象我們剛才的激動和驚醒是不對的,懶散和打哈欠才更符合歷史的本質嗎?「不」字難道只是一個冷不丁的插曲甚至是我們的錯覺嗎?大樓裡本來沒有傳出聲音或者「不」字不是大樓的聲音嗎?再次的中斷和再次的空鏡,又使我們對自己的剛才產生了懷疑呢。是沉默和千篇一律太久了的一種幻覺吧?是我們自身想從螞蟻長到麻雀的一種藉口吧?我們以為關注的是大局,其實考慮的還是自身吧?這個信息是誰先聽到和發現的?是誰將這個信息傳遞出去的?我們對四周的同胞和同類都產了懷疑──這時我們也不是首先懷疑自己,而是首先懷疑別人。這種虛假的氣氛和環境起碼不是由我身上的器官首先聞到和散發出去的。我也只是一個被傳染的受害者。當我們懷疑自己的時候,我們會對過去和往事懊悔,當我們懷疑別人的時候,當我們把一切客觀的原因都推到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自身也就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脫。當我們看著天幕上的空鏡和空景的時間太長的時候我們容易產生幻覺,但是這個幻覺首先不是由我產生的。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大樓裡的掌鏡人,你們的空鏡和空景是不是也用得太多和時間太長了呢?時間一長,我們的腦子裡就希望聽到一種新的聲音和信息,甚至這個時候傳來的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現在的一切不好,是單調和辛苦的時間太長了。就好象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過長我們開始嚮往監獄一樣──並不是監獄會比拘留所好,而是因為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太長了,我們希望換一個環境。我們從天幕上看到大樓和空鏡的時間太長了,脖子仰得太酸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希望變換一下佈景就是不變佈景哪怕是從舊的佈景裡傳出一種新的聲音也好呀。於是這種虛幻的聲音就應著我們的期待和希望產生了。它是那麼地清晰,它是那麼地恐怖,它是那麼地真切它正是我們希望聽到的那種新奇和刺激的尖叫。這對剛才的單調是多麼大的反叛和反動呀。是狗看到已經點燃的狗尾巴和人看到已經點燃的炸藥包說出的「不」字。 「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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