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七五


  這才叫滴水不漏的回答呢。接著你還怎麼盤查呢?就好象你到一個飯店裡坐下來問人家都有什麼菜人家回答「操,什麼菜都有」一樣,接著尷尬和發窘的就是你自己了。你捧著菜本反倒什麼菜也點不出來了。到底是開過美容院的人。到底在美容院裡貼過標語。到底剃過形形色色不同的腦袋。到底孩子長大了──讓孩子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長大成人的理論現在看起來還是沒有錯。接著我們只好一哄而笑和一哄而散了。今天的飯不吃了。於是,六指當年在我們都市的天空上跳過43晝夜的永不重複的舞蹈,從此不但成了六指進而成了美眼·兔唇在故鄉保留的最後一條劃過天跡的流線,而且也成了我們所有人回想當年和遙想當年的一個保留性標誌。當我們晚年也成了老狐狸的時候,當我們給我們的孫子和腿軟得還站不起來、眼還沒有掰開的小狐狸講兒童故事的時候,我們總是一邊捋著自己稀稀拉拉的鬍子或是拉打著自己胸前已經乾癟的垂掉的大奶說:

  「當年我年輕的時候,天空中有人跳舞,一下就跳了43晝夜,天天都不重複。我們一天一天看呀看地,看得脖子都酸了。」

  孫子或小狐狸仰著脖子問:

  「六指爺爺什麼時候還會來呀?」

  這個時候我們往往深刻地說:

  「當年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一切都寄託到你們身上了。」

  馬上孩子的現在就不是現在了。孩子的現在都是為了等待和將來了。

  ──「一切都太做作了。這樣做和這樣說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終於有人在歷史上提出了疑義。對我們曾經說過和描寫過的一切。這個人是誰呢?就

  是我們的另一個合體人莫勒麗·小娥。渾身穿著皮衣皮裙顯得乖小俏麗的莫勒麗·小娥,現

  在開始氣勢洶洶地對歷史進行反思和指點江山。當時她對歷史的結論也沒有提出什麼置疑,

  到頭來她在回憶錄裡又要跟我們反攻倒算-她又想借這種反攻夾帶什麼私貨?當時她對我

  們說:

  「我是不會揭穿你們的。」

  「我是不會跟你們秋後算帳的。」

  但是後來還是揭了和算了。她也是一個有話當面不說,一切都留到自己的回憶錄裡去說的人。當我們在回憶錄裡和她回憶到這一段時,我們雖然無可奈何但也有些憤怒,我們對六指的彌天大謊都隨著六指的回憶認可了,現在羊群裡怎麼又跑出一匹駱駝,讓我們美好的夢又破碎了呢?它一下就改變了我們的習慣和認可,一下就打碎了我們的既成和夢想,本來我們對世界做的還是甜美的夢,現在它一下就把我們的夢底和謎底給揭穿了。它告訴我們:世界不是這樣的,世界還是兇險和恐怖的,我們日常做的還是惡夢多於美夢,我們日常生活中受的欺騙遠遠多於真誠,天空中的舞蹈與回憶背道而馳,現在由我來給你們揭穿這一切和說明事實真相吧。親愛的莫勒麗·小娥,就不能讓我們渾渾噩噩的過上一段嗎?就不能讓我們糊裡胡塗地沉浸在回憶之中嗎?真相一旦揭破,今後還讓我們怎麼向兒孫們講故事?講過的還算不算?但這一切請求都得不到她的允許,就像我們對於孩子一樣,她在我們身上也寄託著她的希望呢。本來我們對世界的要求是一成不變,是平靜和安祥,只要今天的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們就袖著手蹲到南牆根滿足地呆著。沒說什麼並不是我們沒有話說,而是我們覺得話語在這個時候是多餘的,我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好天氣;與其說些什麼,還不如做些什麼;譬如,還不如脫下我們的棉襖來擒捉衣縫間爬行的蝨子呢。就是說些什麼,我們也是雞一嘴鴨一嘴地說些東家長和西家短,好象在說些什麼,其實什麼都在我們的話題之外;我們越是說著它們,它們就離我們越遠,就好象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靈生關係時代我們離哪個人和動物越近,我們實際上就離他(它)越遠一樣。「你們都談些什麼,當你們蹲在牆根曬太陽的時候?」事後常常有人這麼問;我們當時就回答:「我們什麼也沒談。」得到這種回答的人,要麼說我們對他們不信任,要麼說這場談話一定高深莫測,不然談了半天怎麼什麼也沒有談呢?要麼就是談的太多了,太複雜了,一下有了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其實事情恰恰相反,我們就是什麼都沒談,你們一下高估了我們。如果你們低估了我們我們還可以圖個清靜,第二天照樣可以輕輕鬆松地去曬太陽,但是你們高估了我們和在一個簡單的事情上加上許多複雜的猜想和自己的私貨,就不是我們所能承受的了。最後我們只好承認我們是在說東家長和西家短。你們馬上就拍著巴掌說:看看,看看,如果我不追問,就真讓你們給蒙混過去了,既然你們承認說了東家長和西家短,那麼你們的談話一定超越了它們本身,一定對這個世界發表了什麼看法,這東家和西家,這張家和李家也就是一個寄託和載體、載重和載波罷了。南牆根就是一個載波機,在這載波之上,一定會有別的深意和一唱三歎──那麼接著說說它的深意和一唱三歎吧?說著說著就又來了。本來我們曬了一天老陽兒很輕鬆,現在就讓這世界的追問和刨根問底給破壞了。下次曬太陽和捉蝨子就感到心情沉重和有心理負擔了。我們只好又說了一下捉蝨子。你們馬上又說,就是這捉蝨子,恐怕也不單是曬太陽的延伸呢,蝨子也有蝨子本身的內涵呢,捉的時候滿腔仇恨,放到嘴裡「嘎崩」「嘎崩」地嚼,這蝨子就不是那蝨子,咀嚼的時候肯定大有深意吧?全世界的人民,幾千萬的人民,排著隊蹲在牆根一邊曬著老陽兒一邊在整齊劃一地捉著蝨子,說捉出一個都捉出一個,說擱在大拇哥上都擱在大拇哥上,說處理掉就一齊處理掉,一個人單獨擠死一個蝨子不算什麼,但是這麼多手擠蝨子這麼多蝨子這麼多蝨子一齊被擠死和擠掉,同時發出的「嘎崩」聲就如雷霆,從兩手之間噴射出的鮮血,就一股股射向天空如同掛在天邊的一道道彩虹。你們還說什麼了?除了東家西家和蝨子之外,我們還說今天的太陽好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發覺我們已經上當很深了。你們馬上振振有詞地說,不管是大人物還是蹲在牆根上擠蝨子的,見面說到天氣,裡面肯定就大有深意了。不管雙方在戰場上殺得如何你死我活,滿天的鮮血如同一道道蝨子的彩虹,但談判時見了面,不都首先從對天氣的共同看法開始嗎?豈不知你們在捫蝨子時說著天氣恰恰把天氣給忘記了。我們的親人,在我們沒有埋藏什麼的地方你們非要挖地三尺掘出些什麼,在有什麼的地方你們倒是浮皮潦草地給錯過去了。這讓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和失落呀。但是莫勒麗·小娥還不僅僅是這樣──如果她是這樣還要好一些呢,她在盤問了我們的蝨子和天氣之後,在掌握了我們的一切之後,她馬上開始還擊了。她首先釜底抽薪地笑眯眯地告訴我們:

  「別看今天老陽兒好,天氣預報說,明天就是一個陰天,西伯利亞的寒流就要到了!」

  我們馬上就驚慌了。別說明天要轉陰天,就是回想今天的好天氣和溫暖的太陽我們也沒心情了。她不但破壞了我們的明天和將來,我們的孩子和花朵,她連我們的今天和現在,連我們的成年和老年也同時給破壞和敗壞了。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僅僅是為了顯示與我們的不同和從羊群裡跑出一匹駱駝嗎?在我們都被渾渾噩噩關在一間悶熱無窗的小屋子裡世人皆醉的時候,她獨醒?她在用指責白石頭的方法和方式來指責我們嗎?她對白石頭的空中舞蹈和我們的已經認可說:

  「一切都太做作了。這麼做和這麼想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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