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一五


  打旗的豬娃這時也清醒過來。在這之前,它還在那裡隨著其它豬娃做割草和割頭的動作呢。想在這最後的關頭和考試之前再重漫一下自己的動課。已經到了收割的季節。但是它為了補習功課,卻把自己更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我的那輛馬車呢?我的那面大旗呢?我的那根旗杆呢?大旗終於找著了。但旗杆卻沒有找著,就用六指和小劉丟盔卸甲丟下的那根魚竿吧。終於,大旗在故鄉的上空呼啦啦地展開了。大旗上赫然寫著幾個鬥大的字:「靈生關係者回故鄉。」豬蛋在那裡說:

  「看到了吧?你們搞生靈關係起了騷亂,現在我們又比你們進了一步,我們搞靈生關係。你們是人,我們是一幫野豬,過去你們搞我們,現在我們就搞你們。不管是在實踐上還是在理論上,我們一下不就超越了你們和站住了腳跟嗎?沒有這個名目,我們來搞你們和收割你們,就成了替我豬蛋私仇公報──不要以為我豬蛋那麼簡單,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呢;你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再由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不都有一面大旗在村西的糞堆上飄揚嗎?沒吃過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嗎?我照貓畫虎也制了這麼一面;有了這個名目,我一下就師出有名了。一下就名正言順了。讓幾個女豬娃縫一面大旗有什麼難的,有了這個技術性操作,刀子下去就割得你們無話可說。當初你小劉兒提出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口號發起一場運動,現在我提出靈生關係者回故鄉就不能席捲故鄉嗎?你想沒想到你當初提出的一切,只是給我最後的到來在實踐上和理論上做一些準備呢?最後回故鄉和佔領故鄉的,並不是人而是一幫野豬呢。上帝當時把我彈出去只是為了將來,等我反彈回來,我可就成了你們故鄉的上帝了。沒有這一曲折,我豬蛋還是原來的豬蛋;有了這個曲折,我豬蛋可就成為一個新人和新軍的大頭領了。故鄉就要在我的腳下而不是你們的腳下顫抖了。你們過去的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都算白搞了。雖然為了你們這種準備和鋪墊付我要謝謝你們,但是這感謝並不影響我們對你們的下手和快刀斬亂麻地收割。小劉兒,你說,有這面大旗和沒有這面大旗是不是不一樣?我是不是一下就主動了你們一下就被動了?本來我們毫不搭界,現在是不是一下就聯繫起來了?」

  豬蛋在那裡得意洋洋地問我。我看著這面呼啦啦的大旗,也不得不承認豬蛋這主意確實高明。豬蛋比過去成熟了。豬蛋比過去提高了和有文化了。看來要想讓誰提高,就得把他變成豬。我們這些夢遊者和垂釣者倒顯得可憐得無話可說,只能等著束手就擒。但是這個時候豬們又不著急了。本來它們已經舉起了鐮刀,現在又開始不慌不忙地重新打磨起自己的工具。大旗是它們的主心骨,有了這個主心骨,它們就要把這等待的時間拖得更長一點。它們知道這種延長也是一種藝術對它們是延長幸福對我們就是拖延痛苦了。這個時候它們就像當年我們收割麥子一樣,我們來到了麥田,但是我們只是在地頭專心地收拾我們的工具還顧不上看麥子一眼呢。收割之前,我們還要坐到地頭再抽上一袋煙呢。這是多麼平靜的一幕呀。天上悠悠地飄著白雲。平靜之後,我們知道收割的緊張和緊張的收割就要開始了。麥子在風中搖晃的姿態像少女一樣婀娜多姿,但是這種一浪湧過一浪的動感馬上就要消失了。一季子的努力就要結束了。接著就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豬娃們在地頭磨著它們的看上去已經很鋒利的鐮刀。鐮刀的鏽水滴落在它們的蹄爪上。磨刀的時候它們還旁若無人地談笑呢。有些小的豬娃戴著紅肚兜留著鍋鏟一片的小胎毛還在地頭蹦蹦跳跳呢。豬蛋悠閒地走在它們中間,敲打著自己的武裝帶,親切和藹地對豬娃們說:

  「不忙不忙。剛才我們是太著急了。都誤了打旗和準備工具了。現在我突然明白:磨刀不誤砍柴功。」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還在那裡夢遊呢。這個時候的夢遊,就和以前悠然自得和發自內心的夢遊大不一樣了。那時我們就是睡不著覺才在夢中出來瞎轉悠;我們就是不想在床上呆著──我們返回故鄉的目的說到底就是為了一張床,現在我們為什麼就不願在床上呆著了呢?我們怎麼就不由自主和不約而同地起身像六指面對火車的起身一樣一個個穿著白睡袍出來夢遊了呢?當我們從床上和家裡剛剛走出來的時候,當我們迎著晨風和雨露在麥棵裡三五成群不成規律地亂走的時候,我們還沒目的心裡還有散步的悠閒。我們不是還沒到路的盡頭和天的尺頭呢嗎?我們不是還沒有大哭而返和看到火車上一車車都是我們鄉親和親人的面孔呢嗎?沒想到結局卻在這裡,沒想到我們出來的目的在客觀上和我們自己的潛意識中早已規定好了;就是為了迎接我們的結局和等待豬蛋的到來。當我們不清楚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在世界上還活得和走得茫然、胡塗因此也很幸福,似乎心裡很有底;當我們明白了結局和看到豬娃手裡的鐮刀和滴下的鏽水特別是看到大旗沒有大旗的時候豬娃們倒顯得心裡沒底現在有了大旗他們就顯得不慌不忙的時候,我們心裡終於恐慌了因為這種清醒而感到沒底了。恐慌和沒底不是對結局的擔心──結局看來是難以改變了,恐慌和沒底是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動手和如何動手。它們動手的時候,我們是死到臨頭還不失大將風度不失故鄉面子地做出剛才的悠閒呢,還是趕緊臨死抱佛腳捂住自己的身體呢?過去我們苦惱的是沒有目的,現在目標明確了我們苦惱的是自己應該採取什麼心理姿態和外在方式。鏽水時間的延長,就是我們苦惱時間的延長。我們這時倒是盼著它們能快一點開始呢。麥田四周圍著的密密麻麻的豬娃們,刀把子就在你們的手中,一切的主動權都在你們手裡,你們怎麼還不動手呢?你們為了自己幸福的延長,就對我們這麼殘酷嗎?難道你們還要對我們進行審判接著給我們出個佈告嗎?在佈告的結尾寫上「此布」接著再劃上一道血色的對勾嗎?院長的名字簽誰呢?是不是就簽上豬蛋呢?果然,它們就像挑出大旗一樣,為了自己的名正言順,再一次對我們進來了一場師出有名的審判。一張湖泊大小的佈告,開始在鏽水和麥田上空飄蕩起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我們在各個歷史進程中的罪惡。還不單單是在同性關係時期對豬蛋的放逐呢。那還只是其中一款呢。豬蛋經過山林裡的修煉,可真是一步步成熟了。當然,事情已經壞到了這麼惡劣的地步,我們的心反倒給放下了。我們又開始在麥田中不慌不忙地邁著步子。我和六指叔叔,還在那裡裝模作樣地繼續垂釣呢。但是令人可悲和感到我們還是在心虛地做戲的是:田中的魚兒不是早已經跑光了嗎?這個時候還能釣一個攬子!看上去純粹是自欺欺人嘛!不但反映了自己的虛弱,也給我們的故鄉丟了臉!這時豬蛋倒沒有對我們做出什麼評價,一幫夢遊神們卻開始對我們進行憤怒的指責。事到如今,我們爺倆也沒話說。六指在眾人的指責面前開始垂頭喪氣和唉聲歎氣。他也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草雞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豬蛋叔叔的到來,也把我從六指叔叔的手上給解救出來了呢。六指叔叔正在跟我清算個人之間的恩怨,但是到了豬蛋叔叔要跟我們故鄉和所有人清算恩怨的時候,六指叔叔的恩怨就淹沒到豬蛋叔叔的汪洋大海之中了。他在豬蛋叔叔面前,就成了小巫見大巫和相形見絀了。他的那點智能和小機靈也一錢不值了。明確地說,雖然我也面臨著被收割的和大家同樣的命運,但是我與大家不同的是,我在和大家有同一種覆滅和日子馬上就要過到頭的感覺之外,我還有一種個人的解放感呢,為了這點與眾不同的多餘,我甚至還有些超然眾人和傲視眾人的感覺。同樣是到了絕境,你可知我口袋還有剩餘的乾糧呢?雖然我不敢將這種興致勃勃表現在眾人的壓抑之上,但是我的心裡還是樂開了花。爹地不知道女兒的心事,也不知道女兒的房事呢。你見面總是說:這麼大了,該找一個人了,不然你夜裡怎麼過呢?你這時看我的目光,已經有些淫邪了呢。但是你哪裡知道女兒一個人和到了夜裡的時候並不清閒呢。情人遞給你書包讓你趕緊離去,你以為這是情人對你的斷絕嗎?哪裡知道她讓你快一點離開這裡,只是為了早一點解決她的大便問題呢。看著六指叔叔在那裡垂頭喪氣,他的蓄謀已久的陰謀就要被淹沒在豬蛋叔叔的靈生關係者回故鄉的計劃之中,我的心裡真是樂開了花。這個時候的六指叔叔和豬蛋叔叔比起來,就變得一錢不值。我怎麼剛才還跟他在後河溝裡囉嗦那麼長時間呢?我在思想上一下就投降了豬蛋叔叔而背叛了六指。山林中的豬蛋叔叔,過去我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是我的心是向著你和朝著你的,我的少女的心扉裡,一直都存在著這樣一個英雄。以前糊裡胡塗不知道這個英雄到底是誰,現在事情有了結果。這下我們的路到了盡頭,我們可以大哭而返了。別人看著鏽水在那裡發抖和著急,但是我的心情與他們不同,我倒是覺得這段時間拖得越長越好,多給我一點享受和品味吧。看著豬蛋叔叔瀟灑的身影和武裝帶,我雖然知道這個時候世界上所有的男性都愛上了這個生靈──為什麼說豬蛋叔叔到來的是時候呢?因為他已經具備了群眾基礎和心理基礎──但是我還是像眾人一樣這個時候顧不上自己的個別和個性毅然愛上了它。本為我們是想不通的,但是想來想去就想通了。昨天晚上還想不通,今天早上就想通了。看著豬蛋叔叔,我也是心癢難熬呀,我一下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一下就從心裡拋棄了舊我,我一下就從夢中舊我的身上站起一個新我──火車不是已經開過來了嗎?──丟下釣魚竿就加入了豬娃的隊伍。我放棄了狗而加入了豬。我放棄了狗的模樣而學起了豬的動作、姿態和做派。我搶過一把鐮刀就磨了起來。我鏽水滴落的模樣──水滴在鐮刀上承重和流淌的速度,一下也跟其它豬娃差不多了。過去我是一條狗,所以我總是夾著尾巴做人──夾著尾巴做人有什麼不好呢?前輩總這樣教育我;現在看,這就是造成我幾輩子倒黴、自卑和受人壓迫和欺負的根本原因了;我沒有尾巴還好,當我有了尾巴把它夾在自己的兩股間,我所有的自我不都順著一泡尿流得無影無蹤了嗎?這些來收割我們的豬娃,怎麼就不夾尾巴呢?那麼短的細麻繩一樣的尾巴,還在屁股頂上像辮子一樣翹著甚至是繞上兩圈呢。我可要重新做人了。首先從尾巴開始。我扔下釣魚竿之日,就是把自己的尾巴從兩股間拉出來之時──但是由於夾的時間過長了,已經拉不動和連根長上了。看來還得動一次手術,這個待豬蛋叔叔不忙時再說。我的應急措施,就是趕緊用麥稈和麥穗編了一個金黃的豬尾巴插在自己的屁股上。這金黃的尾巴雖然虛假的,但是在一片黑尾巴的豬娃之中,倒也顯得與眾不同和別具特色呢。搖身一變,我也成了一個磨鐮刀的人。我也從被殺者變成了殺人者。我也從被割者變成了割頭者。我以為當我變化的時候,豬蛋叔叔和其它豬娃們會出來阻止我、揭發我和或檢舉我,但是沒有。我從編尾巴到磨鐮刀,沒有一個人說話。就好象我做的這一切都理所應當或者與他們毫不相干。如果他們的理解是理所應當我當然要為它們這麼快和這麼放心的對我的認同而感激它們,但是如果它們只是把我的磨鐮刀看成是一種個人行動而和它們的整體行動沒有任何聯繫,我的變化可就失去意義了。我的鐮刀就白磨了。我可就要露怯了和現眼了。到頭來被豬娃們恥笑倒沒有什麼如果被六指這些我過去的同類們恥笑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別人現在擔心的是我們什麼時候動手停止磨刀,我擔心的卻是這個磨刀會不會得到掌握磨刀權力人的承認。我們關心世界的兩極不一樣。但我從這個世界得不到證明,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開口對我的這個作為作出評價或是乾脆就這麼稀裡胡塗地過去了。別人不開口,以我現在的地位我又不好主動去問。這個時候我看著自己金黃的繞了兩圈的豬尾巴就有些滑稽。但是這個時候俺的六指叔叔還是以他的實際行動給我幫了忙和給我以證實──雖然他的出發點並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他自己,但是他在客觀上卻幫助了他過去的朋友或是敵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在感謝豬蛋叔叔之余又要回頭感謝六指叔叔了──你以實際行動幫助我證明了磨刀。六指叔叔這個時候也是還原了自己的天真呀。好象一個小流氓在一個大流氓面前還原了天真一樣。本來看上去是一個挺沉穩的人嘛,怎麼到了大頭目和大流氓面前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呢?六指叔叔天真地看著我編了一個豬尾巴就加入了磨刀人的行列,這個時候就想效仿我棄暗投明,也從麥田裡拔了一綹麥稈編成一個豬尾巴,接著就插到了自己的屁股上要裝豬娃。他也不想釣魚了,他也想背叛自己加入磨刀。但在他拿起鐮刀就要沾水說磨就磨鐮刀已經滴下鏽水的時候,猛然,他得到了豬蛋叔叔和其它豬娃理所當然的呵斥。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呵斥呀。他和我既然做的是同一種背叛,現在對他的呵斥不就是對我剛才的承認嘛。我一下就放心了和明白了我和他和他們的差別。原來我才是我們豬娃中的一夥。謝謝你,豬蛋叔叔。謝謝豬娃們,我的好弟兄。謝謝你們沒有像呵斥六指那樣呵斥我。原來我早就是你們中間的一員。在過去的歷史上我常常對人憤恨地說:別以為我生活在你們身邊,其實我的心不在這裡。那麼我在心裡哪裡呢?過去我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原來就在將來的豬娃們中間。我早就和你們水乳交融和魚水不分了,甚至在你們沒有出現的時候。我在別的地點和時間,我成了石頭和在釣魚,原來無非是一種等待;我需要檢查的僅僅是,我主觀上沒有早一點向你們靠攏,最後的背叛和投靠,還是一種迫不得已,那麼我的主動性在哪裡呢?當我看著六指臨被呵斥和趕走還不死心學著豬形一蹦一跳地逃走的時候,我心裡雖然更加暢快但是也更加慚愧了。接著看到白石頭、老曹、老袁、基挺·米恩、橫行·無道、包括卡爾·莫勒麗和俺爹這樣的人都隨著六指想抓一把稻草編一個尾巴就加入我們的行列又被我們一個個呵斥和趕跑的時候,我就像有些叛徒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於是就更加痛恨自己的過去和更加出賣自己的同志一樣,我不但趕他們跑,而且還向他們甩鏽水和甩鐮刀呢。這時倒是俺豬蛋叔叔笑著出來制止我純粹是為了表現的衝動和左派幼稚病了。故鄉一切都已經圓滿了。故鄉的北面就是比故鄉的南面要好嘛。逃跑的六指和白石頭、橫行·無道這個時候在遠處的麥田裡已經無形中聯合起來──過去他們在同性關係和生靈關係中勢不兩立,分裂成圈外和圈內,現在為了共同的處境和利益不用解釋和調解地就自然而然地烏合到一起──還在遠處指著我影影綽綽地議論呢。但這管什麼用呢?你們過去的一切價值和標準,隨著豬蛋叔叔的到來不都化解成一堆糞土了嗎?不要再用過去的價值和標準來衡量和議論現在了。我現在就是在磨著鏽水而你們就是在那裡等著被割。我穿著一個寬大的白褙褡,磨起鐮刀來,動作還格外誇張呢。既然我對敵人的憤恨得到了豬蛋叔叔的制止,現在我就用格外賣力來氣氣敵人和向豬蛋叔叔表現一下吧。這動作裡面既含著我的憤怒,也含著我的感激呢。我對豬蛋叔叔和豬娃們的感激──就是後來當我知道這是豬蛋叔叔對我的一個更大的陰謀,我也無怨無悔和甘願上這個當。我是拖過一天是一天,風光一時是一時。豬蛋叔叔當時也是頂著壓力的,雖然他離開我走得那麼悠閒,那些六指白石頭們,看到我在風光,情緒也是非常大呀,怎麼同樣的故鄉同樣的人,到頭來我們要被收割而小劉兒就要除外呢?我們不是患貧或是患收割,而是患不平和不均。這時豬蛋叔叔看一眼正在遠處專心致志磨鐮刀和往頭上擦汗的小劉兒,眼見不錯就趴到那些正噘嘴鬧情緒的叔叔大爺的耳邊說──陰謀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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