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〇九


  六指:親愛的小侄,其實我心裡也不好受呀。不說往昔歲月和你姥娘──你姥娘就是我大娘呀──的關係,單看你我的現在,看看我們現在混成了什麼模樣,我還能不傷心落淚嗎?我不是動情才說這樣的話,不是因為你剛才說看到我就想起了你,恰恰相反,是因為我一看到你也就看到了我──我們的區別在於你還沉浸在無用的過去,而我重視的卻是現實的今天呢。賢侄,一看到你現在的石頭模樣,我就無法擔著剃頭挑子繼續往前走了。我就要停下來和你說說話和嘮嘮嗑。看到我們的現在,我也一下就想起了我們的往昔呢──雖然我們出發的角度並不相同。(兩人的談話氣氛一下就融合起來有了濃度和醇度。剛才的對立和矜持一下就釋然了。鏡頭的回拉帶來了情緒的深入。往事斑斑,如月下的竹葉呀。)自別小侄,倏忽數載,不想小侄腿腳已僵硬,鬚髮已斑白矣。憶昔壯年相從,燈下爐邊,金戈鐵馬,多蒙教悔,感謝不忘。想小侄當年,英風震于華夏,故人聞之,每每不勝嘆羨。誰知當年的小侄,現在就成了一塊斑白的石頭呢?追根索源,全是同性關係回故鄉給鬧的呀。聽說小侄當年還是這一運動的熱心提倡者並在以後的歷史上和回憶錄裡也以此為驕傲和與人爭長道短,但小侄想沒想到,如果這個餿主意真是你出的話,你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六指叔叔我呢;你害自己是自食其果,你害了叔叔我不就成了冤大頭嗎?當年拉動黃河的壯舉──我不是老拿這段歷史說事,但世界上一個人能做多少事呢?能當作例子舉的,一輩子不就那麼一件兩件事嗎?問題是這一兩件事又有多少人能做好呢?──這麼威震華夏的事,也隨著你新的提倡泡了湯。一個威震一方的封疆大臣,一下就變成了一文不名的前朝遺老;一個正在呼奴喚婢的貴族,一下就流落街頭成了要飯花子。看著你們每天在糞堆上冉冉升旗,接著是城頭不斷變幻大王旗,你可知道一個被時代拋棄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老叫花子的心情嗎?他又擔起他的剃頭挑子開始走街串巷了。這時的挑子,可真是一頭涼一頭熱了。當然我現在舊事重提並不是要找你算帳和清算,而是說你提出這樣害人害己的主張,從心理上來說,是不是一種中國文人的自虐傾向呢?害了人你看著高興,害了自己你不就成了一塊石頭嗎?你不提這個主張和同性關係者不回故鄉,你還有你的姥娘;現在你這樣提倡和大家這樣做了,你的姥娘也就沒有了。你不但害了自己和六指,也同時害了你姥娘呢。你以為受過傷害的六指,還是以前和藹可親的六指叔叔嗎?──我肩上挑著剃頭擔子,拉著你的小手或你拉著我的衣襟向前走;到了一個村子,我在大槐樹下給人剃頭,你就在剃頭挑子旁捉螞蚱玩耍──孩子,現在不是這樣了;一個可愛的孩子變成了一塊冰涼的石頭,一個和藹的剃頭匠也變成一個惡聲惡氣沒有心肝的惡鬼了。我們都跟不上我們自己設計的時代了。河裡流的水似乎還是從前,水裡的青蛙似乎還是往昔的叫聲,但是,俱往矣,往日的天空已經永遠不存在了。看著他是我們過去的朋友,幾天不見,其實大家已經陌生了。幾天之後我們連認識自己都感到困難,何況他人呢?相互陌生的我們,又在這裡碰了面,這事實的本身比我們想起往事和將來還讓人傷感呢。這是事情的第二個層次。雖然也是幸得一見,深慰渴懷,但我們再也拉不起手一塊到村外給人剃頭了。這倒不是因為你成了一塊石頭我拉你不起,比這更難辦的是我失去了拉的心情。我是一個懷揣大事才能幹小事的人呀,我拉動黃河之後才能平心靜氣給人剃頭呀。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是黃河和腦袋的聯繫,這是往昔和現實的對立,這是異性和同性的分歧。但是這一切大的基礎現在都失去了。過去異性關係時代我主要是給同性剃頭,現在實行同性我不就主要是給異性剃頭嗎?看到路上走的和天上飛的異性如果她(它)是一個刮得光亮的禿瓢的話,放到過去和我沒有關係,放到現在可就是你六指叔叔的手藝了。剃頭已經變了性別,剃頭匠也就失去了六指。輝煌壯麗的一頭雞毛一去不返,剩下的就是一個簡單的禿瓢了。當我們在同性關係的歲月裡重操舊業時,你已經失去了你存在的意義──當你因此失去了你的姥娘,我就因此失去了我的六指。當我失去了第六個指頭的時候,我不就和你們一樣了嗎?過去因為這點不同你們把我當成了異類,我就用這異類的六指給你們拉動了黃河;現在這異類變成了同類,我倒被你們排斥到圈外和打成了例外。你們並不因為我的不同而排斥我,你們因為我的相同而開始六親不認。這是你姥娘去世了,你成了一塊石頭,才在這裡聽我囉嗦,如果你還和往昔一樣春風得意,你哪裡會出面認識一個落魄的六指大叔呢?你的禿瓢再也不會讓我刮了。當然,這並不說明你們因此能改造我或改變我,我就是要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並以此為驕傲和與你們的區別和分別。一頭雞毛永遠在我的心中。分手的日子就要到了。不要害怕和恐懼。你氣鼓鼓的離去和你像笑臉相迎一樣的離去又有多少區別呢?不會因為你姥娘的去世這個世界會增添或減少什麼。你們對故鄉的取得和霸佔是以對異類的掠奪和放逐為前提的──這是我所說的你們換湯不換藥的根本原因。我在世界上還和誰有共同之點呢?在我以前歷史上的朋友中,也就和你還有豬蛋有點相似。但是我們三人之間的放逐還是有區別的。我和豬蛋的放逐是別人的一種強迫,你現在變成了石頭卻是一種自願。雖然說起來這種自願外表還有一個為了等姥娘這樣冠冕堂皇和令人感動的包裝,但是從本質上講你比我們還慘呢。我們被放逐的不過是我們的身,你所放逐的卻是你自己的心。我們是別人看著不順眼才把我們放逐,你卻因為看著自己不順眼所以比我個走得更遠。我們三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道路違反我們本意地走到了一起,雖然形式不同豬蛋被放逐到了山林我走在漫長的山路上而你作為一塊石頭以萬古不變的姿勢固定在村莊的後河溝裡。我們平時並不見面,如果今天不是湊巧我們倆也不會坐在一起,但在我們和故鄉的關係上,我們三個硬是站在了一起雖然我們三個在上一輩子並不一定相互服氣呢。歷史使並不服氣的幾個人站在了同一屋簷下,什麼是對歷史和人的絕大諷刺呢?這就是對歷史和人的絕大諷刺了。過去你算一個什麼東西,豬蛋又算一個什麼東西呢?但是因為你對世界關係的破壞。就使我們魚龍混雜地成了一夥和雜成一堆。你的作用也不可小覷呢。你也經常在你六指叔叔腳下挖陷阱呢。本來我們剛才談話的氣氛已經由不融洽變得融洽,但是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又要生氣和破壞了。豬蛋也是一個受害者呢──當然因為這種破壞和變化也使它(他)和我站到了一起也算他的造化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倒是從破壞中得到了便宜於是這裡吃虧的也就是我一個人了。你一招出臺,就使我失去了六指和黃河。如果單是我自己的損失還沒有什麼,由我也牽涉到故鄉呢。六指是我的,黃河可是我們故鄉和民族的。大好河山,淪為敵手,你還招來那麼多外國雜種,你不是賣國是什麼?你哪裡還是故鄉的兒女?你口口聲聲和做出的姿勢還要擁抱故鄉和你姥娘,但你在淪落和丟失的國土上你已經是一個亡國奴哪裡還有故鄉和姥娘讓你擁抱呢?收起你的姿態吧,收起你的做作吧,你可以以這種姿態和形式騙一騙故鄉──其實已經是他鄉了──的其它傻冒,但你哪裡騙得了已經被你們排除故鄉──因此也就是他鄉──於是在沒有喪失的赤心中就恢復了故鄉的六指呢?我本無情。我本來就是被你們排出圈外的一個例外。我心中藏滿了秘密,因此我不敢喝醉呢。我要清醒地留下來的意義不但是要挽救故鄉,我還要在運動的終點站等著揭穿你呢。其實你的落魄和被揭穿並不是在你的陰謀敗露之後和你姥娘去世之後,就是在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是沒得說了──的生前,你過過一天你倡導的好日子嗎?你不是被人變成了包子,就是被人變成了一條狗,你是狗的靈魂而不是人的化身,現在你又作出人的姿態以悲劇的石頭模樣來反攻倒算嗎?你這種陰謀可以騙得過你的敵人,但是你卻騙不了暫時跟你站在一起的六指叔叔。就是在你沒倡導這個運動之前的異性關係時代,當我拉動黃河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呢?你也就是背後想一想別人想一想馮·大美眼──你的孬妗──一個孤獨的小流氓罷了。當我的愛情故事波瀾壯闊展開的時候,你還停留在親人之中兜圈圈。現在我怎麼近距離地跟你站到一起了呢?你不要髒了我眼前的空氣。說我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你倒是在例內和圈內了。你以為變換一種外在形式和花樣就能解決你的一切問題嗎?錯了。異性關係時代你是一個從物質到精神都沿街乞討的無賴,換了花樣和形式之後,你不還是一條狗嗎?歷史早已給你規定好了。幸福的大門早已向你關閉。落魄之後的掙扎,並不能撈到任何往昔的稻草;問題是你這種掙扎和陰謀也牽涉到了我們,臨死又拉上兩個墊背的,把我們也拉下了水和遭了沒頂之災,這就讓我們氣憤了。這時我倒也有些可憐豬蛋了。本來我六指還是少數人中喝酒喝著喝著就醉了的人,朱門酒肉臭呀,現在怎麼也成了多數人也在這凍死和餓死的屍體和草帽之中穿行呢?你以為我的清醒是自願的嗎?你以為我擔著剃頭挑子翻過一山又一山趟過一河又一河是好走的和好玩的嗎?我的行途和周圍佈滿了屍體。你自己倒黴你可以自己承擔,你成了狗現在又成了石頭那是你自作自受,但是到頭來也牽涉到我和豬蛋現在由我也來替豬蛋共同挽救我們的命運和追究造成我們命運的責任說起來也真是便宜了那小子當然我這麼做也並不完全是為了他無非我在解放自己的同時讓這個有造化的同類也沾了光同時獲得了解放就像歷史上哪一個偉人不是在解放自己和自己個性的同時也讓廣大人民群眾獲得了解放呢?──你就得給我們一個說法了。過去你不是挺愛誇誇其談嗎?你不是一個人來瘋嗎?現在怎麼一言不發了呢?你以為這樣一言不發做出沉默和深刻狀就能混過去嗎?錯了。我知道你會說在我們對話的時候由於我說話的頻率快得像打機關槍一樣所以你插不上嘴──我知道你會找這樣一個理由來開脫你的無話可說借這種手段推卸你的歷史責任但你們這種無賴慣用的伎倆我早已經料到了,所以我在你反攻之前已經做好了防守的準備,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我過去說話是這麼快嗎?過去我六指不是一個沉默的人和深沉的人嗎?不是一個與世無爭得過且過有便宜就讓你們占著有吃虧的事我一個人全兜著的人嗎?現在怎麼就變了速度和頻率了呢?天哪,我連生命的直接表達形式──語言的速度和頻率都改變了,因為什麼?是我自己造成的嗎?不,一切都是讓你們逼的。我說話是快了些,我自己是有一些改變,如果我不改變,你這篇文章還怎麼寫下去呢?改變才是文章的精髓不變就是文章的平庸了說來說去連我語言的改變都給你帶了好處,這是不是你對我的另一層陰謀如果這也是你的蓄謀的話我倒覺得它比你剛才的其它陰謀要高明一些我倒要在這一點上佩服你了。但是,現在我說夠了,我不說了,接著該輪到你了。在過去的歷史和改變中都是你們逼我,現在也該我逼你們一次了。小劉兒,我親愛的侄子,你要給我和我所代表的我們一個說法,你要對你以前做出的一切作一個解釋,你要對你以前的無賴付出代價,我要報復,我要討回我損失的一點一滴還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公道,更重要的是要平衡我已經失衡和瘋狂的心。你要為你的破壞付出加倍的代價。公道不公道在其次。──在以前的歷史上你們折磨了我那麼長時間,現在也得允許我折磨你一次。於是我採取的方式、衡量公道不公道的標準不能以我們往昔的標準為標準全看我現在的心情和內心是否得到了平衡,也許你說了一半我不愛聽了我就以為它已經公道了,也許你磨破了嘴皮說破了大天已經公道得過了頭我說不公道你還得繼續說下去──其實誰還能真心在聽你說話和檢查你挖錯誤根源的深度呢?──就像你在刨一顆大樹一樣。你給我們的說法對於我們就那麼重要嗎?你挖空心思在遵照我的思路說話和表達的時候,我躺在搖椅上正想我的其它心事呢就像我歷次坐長途飛機從北京到巴黎去看著我是一個呆呆的傻子其實我也是思緒翻轉萬馬奔騰呢你知道不知道──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就像在飛機上翻轉著翻著就睡著了一樣──我如果沒有說停你就一直說下去。大樹是否刨倒,自己是否給自己打倒,標準全在我的內心。過去你用語言破壞了我,現在我就用不停的語言來折磨你。語言,這樣一個大眾而尖銳的武器,現在就掌握在我六指的手中。讓你在自己的語言和電鋸面前發抖吧。讓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我就要躺在搖椅上睡覺了,接著你就打開你的閘門和電門吧。(六指說著說著,就真的躺在躺椅上合了眼睛。這可讓小劉兒為難和囁嚅了。小劉兒又一次潸然淚下。六指叔叔,你何必對我這麼狠呢?你何必把我逼到絕路上去呢?你雖然沒有像別人一樣把我變成包子和狗,但你已經使我石身上僅存的包子和狗的靈魂也蕩然無存了。但正因為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小劉兒舔了一下自己乾裂的嘴唇──多少天沒有喝水了,尷尬了一下自己臉上的表情,只好按著六指的規定說了。你不說行嗎?你不說能過關嗎?粉身碎骨之下,癡心難改;危巢湯穴之下,妄想完卵。當然說著說著就動了感情和積累也未可知。我們聽著看和讓他說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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