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小蛤蟆

  郭老三

  曹小娥

  女兔唇

  ……

  當我們每喊到一個名字的時候,這個時候的燈光就打在了糞堆上正在唱歌或吹奏的某個人身上。這個人當然也知道是和我們做遊戲了,他們也知道這個過去的名字肯定不是現在的他,但也心領神會和大度地像搖滾樂的樂手和領唱一樣,像在足球場上比賽之前被介紹的球星一樣,當聽到自己似是而非的名字時,就在錐形的光柱裡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其它幾個同伴還顯得格外有職業道德,這個時候都停止了自己的演奏,留下被介紹的一位在那裡高聲歌唱或演奏一番──於是他或她就被格外地突出出來了。這個時候我們的觀眾和鄉親也變得富有教養。這種教養和在室內音樂會上的教養又不相同。那個時候就是戴著白手套輕輕地和有節奏地鼓掌,現在不是在室內而是在野外,這個時候光是輕輕地拍巴掌就不夠了。就和現在的環境和氛圍不協調了──也許你是一片好心,你還想保持你的文雅,但是文雅時代不是已經過去了麼?這個時候你在野外的糞堆旁輕輕地鼓掌就不是一種尊敬和鼓勵只能被看作是一種反諷和無精打采了──我們當然一方面也是出於內心的激動,另一方面也是想和環境協調,當一人披頭士被介紹出來時,我們就響起一陣「嗷嗷」的吼叫和一陣波浪似的歡呼。一下就讓我們回到了熟悉的過去的年代。這個時候不但是我們,就是這些似是而非的演員和樂手,也不好意思不承認他們的歷史了。這個時候糞堆上和糞堆下的氣氛是多麼地融洽和融會貫通呀。我們上下打成了一片,我們一下就走到了我們共同熟悉的老路上。巴黎在哪裡呢?倫敦又在哪裡呢?柏林在哪裡紐約又在哪裡?就在我們的眼前和我們糞堆上。

  「鍵盤手小蛤蟆!」

  「鼓手郭老三!」

  「吉它曹小娥!」

  「領唱女兔唇!」

  ……

  一陣一陣的歡呼,一陣一陣的波浪,一陣一陣的接二連三的心又往筐裡扔。連剛才來這裡只是為了觀望一陣再說的人,我先看看你們,我先不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呢──那些階級異己分子和隔岸觀火的人,現在都受到了波浪和氣氛感染,一時激動,也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氣氛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呀。你要把我放到床上,你就要注意環境和氣氛。一個人鄭重其事地告訴你。但這樣的結果是給你帶來了創痛和挫折。小蛤蟆和女兔唇還戴著黑墨鏡,在那裡一跳一跳地拖著麥克架子唱評劇呢。介紹完人,接著就開始介紹他們懷中的生靈。這時生靈也從他們懷中鑽出自己的腦袋亮相了。假如我們在以前的時代還把它們關到和拴到暗無天日的圈廄和紅薯窖裡的話,現在它們可就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我們的演唱會上。不管這種出現看起來多麼牽強、膚淺、不能排除他們中間個別人和它們中間個別生靈有嘩眾取寵的成份,但是當我們看到同性關係運動因此又往前發展一步時,我們的眼前還是一亮。剛剛趟過一條河,接著就是一重山,看不完的風景呢;剛剛看過一朵花,轉眼就是一山坡,讓你應接不暇呢;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生靈開始堂堂正正地和人一起登場了。歷史的舞臺,也有它們的一席之地於是它們也微笑著向我們招手了。當我們感到人之間的交流是面和心不和已經沒有什麼意思和已經到了挖心和拋心的地步,生靈的引入和上場是多麼地及時和果斷呀──你讓我們感到新鮮、刺激和在缺心的時候又有了一顆新心。你們來得正是時候。為了這個,我們還得感謝我們的同類──把你們引到這裡的兩男兩女和非男非女呢。你們當初是怎麼想到的呢?你們當初是怎麼背叛的呢?你們當初是怎麼轉變怎麼就和我們想不到一起了呢──和我們想到一起是容易的你們就和我們一起走入岐路和岔路和我們想不到一起是困難的這種意外的出格就把我們帶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是歷史的繼承還是現實的發展呢?也許一開始我們對你們還有些誤會,以為你們是一幫男光棍和一幫女光棍在這裡胡鬧,是因為過不上像我們一樣的正常生活才以這樣的標新立異來突出和顯示自己,就好象某些先鋒畫家和像小劉兒這樣的文人一樣,正經的東西他搞不來,於是就開始搞邪的和歪的;正經的調子還不會唱,於是就開始唱花腔;正經的臨摹還不會,就開始身子躺在畫布上拉死豬,出來就是一個現代派;正經的身子還沒有發育好呢,就開始一頭跳到污泥坑裡裝荷花了;以為你們還是和前一輩子一樣,正經連一個老婆找不到,於是就開始找生靈湊合著偷偷摸摸地泄一下火罷了;但是到頭來我們才知道這種認識是多麼地膚淺和不合時宜呀。當你們在上一輩子真是找不到老婆和人的時候,我們這樣說你們你們就做出一種現代派的樣子說跟我們急就跟我們急了,當你們現在真是現代派而不是到了窮途末路和嘩眾取寵的時候,我們一時胡塗你們反倒顯得穩重大方和不溫不火。當我們沒有誤會你們的時候,你們拼命在說我們的誤會;當我們真的對你們誤會的時候,你們倒是對我們耐心、微笑起來不跟我們計較了。這時我們就看出了大方和大度的前提。我們就看出真和假的區別。我們就看出我們和你們的差別和時代不同之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必要。時代的變化對於人的升降起落是多麼地重要呀。你們微笑著說,我們現在可不是嘩眾取寵。如果說我們在上一輩子也就是異性關係時代一人懷裡抱一頭生靈是因為找不到老婆的萬般無奈,現在到了同性關係的時代我們就是一種先鋒和提倡了。這裡一個重要的前提是,在如今的時代已經不存在光棍了。光棍已經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名詞了。現在再重提這個名詞的本身就是居心不良和污蔑時代。光棍放到過去找不到媳婦是一種恥辱,但是光棍放到現在它本身不就是一種財富嗎?現在搞的不是同性關係嗎?過去我郭老三和小蛤蟆一人要找一個媳婦才算是正常當然把這樣的問題放到我們面前就是一個難題,但是現在時興的不就是拋棄媳婦我們已經不需要尋找別人我們兩個相互找一下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麼?我們不相互就有了老婆和丈夫了嗎?過去的劣勢不都化成優勢了嗎?過去兩個人是單方面的,現在兩個人不就成相互的嗎?同性關係有什麼好處呢?對我們這些前輩子的沒落光棍們來說,那就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如魚得水地不愁媳婦。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始終不渝地在尋找生靈還這麼大張旗鼓地在這裡和我們心愛的生靈一起給你們開演唱會,本身就說明現在我們不是為了生存生計的需要而是一種超時代的追求和我們一貫的理想了。我們這種理想不但能說明現在,我們就是把我們的過去和過去在異性關係時代的動機也找回來,也看成是一種追求和理想,也追認成一種追求和理想,也是毫不過分的。起碼說從那個時候起,我們就是為了今天的一種準備和積累──不管從實踐上還是從理論上都是說得通的。要說我們今天這種行動有什麼現實意義和歷史淵源的話,這也就是它們的全部意蘊了。他們這麼一說,我們還真是頻頻點頭呢。連我們的村長牛蠅·隨人也揪著自己因為同性關係已經退化和揪不出的小鬍鬚連連點頭說:

  「他們說的還真有些道理哩!這可不能算是牛蠅·隨人。」

  我們都為我們村長的這點幽默,在那裡哈哈大笑和認同了。這時我們不但對這幫懷抱生靈給我們帶來新生活的表演者十分讚賞,我們對我們的村長能出口成章也感到口服心服了。愛烏及屋。看看我們的村長,一個歐洲人,在我們故鄉呆得時間一長,連他的高鼻子和藍眼睛都同化得變低、變黃和變得模糊不清和一片渾濁了。在時代的新浪潮面前,我們一歸堆也承認他了。但這時又有人提出疑問,郭老三和小蛤蟆我們可以承認,但是在表演隊伍中,除了他們倆,還有兩個女的,曹小娥和女兔唇,她們兩個我們也要承認嗎?是一種捎帶的呢還是一種本來呢?這一點恐怕要搞清楚;郭老三和小蛤蟆現在這麼搞固然是對歷史的繼承,因為他們在歷史上就這麼搞過──看看,過去這點歷史的弱點和污點,現在不就轉化成論據和優勢了嗎?而曹小娥和女兔唇就不同了。她們兩個過去在歷史上沒這麼搞過,她們本來和生靈沒什麼聯繫她們充其量只是一對混在人群裡的騷貨,現在她們也跟著別人這麼進入生靈關係,看別人怎麼搞她們就怎麼搞,這是不是一種嘩眾取寵和我們新時代所不允許的一種投機甚至是割斷歷史呢?──一部分人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這樣的疑問一下也把牛蠅·隨人給難住了。說起來他老人家村長當的時間並不長,當村長這一段,也只顧自己跟白石頭搞同性關係了,並沒有替大家考慮什麼,現在遇到問題,怎麼會不猶疑和沒有主張呢?真是領導是群眾決定的呀,剛才郭老三和小蛤蟆爭氣,我們的村長就跟著沾光;現在有了曹小娥和女兔唇,村長就跟著吃了掛落。你給我們一個解釋,這時聽眾中就起了一陣騷動和興奮。看到好事和新事來了我們高興和興奮,看到壞事和歷史舊賬來了和要重算,我們就不高興和興奮了嗎?但我們並沒有高興和興奮多長時間,牛蠅·隨人也沒有尷尬多長時間,因為曹小娥和女兔唇已經自己站出來給自己作了解答和自己解決了自己的問題當然也就捎帶著解決了牛蠅·隨人的後顧之憂。當一切都解決了你再問村長我們這個演唱會和這個標新立異的披頭士是不是可以肯定和可以搞下去呢?這時我們的村長何不順坡下驢和送個順水人情呢?他擦著剛才驚出又落下的幹汗說:

  「當然是可以搞下去了──一切都可以實驗嘛。當事情久而久之已經搞到平庸的程度我們搞同性關係已經像以前搞異性關係一樣搞得平淡無奇和懶慵不動就像下午兩三點鐘我們對著太陽打哈欠一樣的時候,突然來了一股清風和一陣清涼的雨點,對我們有什麼不好呢?我們精神能不為之一振嗎?這對人對莊稼連對環繞著地球旋轉的衛星說不定都有益處呢。在陰陽失調的情況下,這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和一陣強刺激呢。狂風暴雨過後,就另是一番天地。天新地新人也新。這個行動我是支持的。我是不贊成平庸的,我是贊成改變哪怕是搗亂的,這和我過去的歷史也是有聯繫在而不是一種割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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