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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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哀求道:「爹,不要往我骨灰上撒尿!」 我接著說:「爹,我過年磕頭的壓歲錢還放在草屋的牆縫裡,我一會兒給你!」 我接著說: 「爹,我以後再不跟瞎鹿了,我跟著您就是了。就說現在您兒不是東西,看在您兒在以前的歷史上也不是沒給您幹過一件好事的份上,您就原諒你兒一次吧。千不好萬不好,我總有一回好的時候吧?上次您到集上去,跟俺後娘也就是比俺親娘還要親的娘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夜壺您和世界鬧了矛盾,最後全集的人都走光了,不是您兒我幫您最後在散盡的集市上和廢墟裡揀到一些夜壺嗎?現在你們家頭門上掛的,不就是那些夜壺嗎?您不看別的,就看在這幾個夜壺的份上,就把您兒當成一個屁,放過這一回吧。我以前是有些怕瞎鹿,怕他在打麥場上等待,現在看,我怕他是不對的,我在怕他之前,首先得怕您才是,不然我的骨灰盒都得讓屎尿給泡了。爹,我的骨灰盒不用麻煩,我替您抱著就是了;哪怕您說往上撒尿,也不用您動手,您的尿撒在我的骨灰盒上,我的骨灰煙滅灰飛倒沒有什麼,但因為此醃臢和褻瀆了您的尿,我不是又罪加一等嗎?到時候不用您親自動手,我往我自己骨灰上撒我自己的尿我自己作賤自己我自瀆也就是了。現在您老人家的任務,還是徹底清算一下我的罪行吧,看除了跟瞎鹿沒有跟您這一點之外,還有什麼別的罪行沒有?如果有的話,最好還是竹筒倒豆子,一下來個徹底,免得您也像瞎鹿一樣,一下也不給我們說清楚,讓我們克服了這點毛病,不知還有沒有別的毛病;這個毛病克服之後,新的毛病又出來了──您知道這也是歷史發展和歷史辯證法的必然規律,您一下都說清楚──別人說不清楚預料不了歷史但這事放到您身上還不是水到渠成和順理成章嗎?免得再讓我提心吊膽整天心裡發毛這樣的心理狀態怎麼能做好工作和當好兒子呢?打我從小到現在,到底有多少對不住您的地方;除了這個,今後還有哪些方面可能對不住您,您都給我說出來,也讓我防患於未然!」 說完這個,我就像一個臨刑前的犯人一樣,臨刑酒喝了,話也說了,遺書也寫下了,後事也安排了,就等著大刀落下和腦勺後響槍了,這時心裡倒是平靜了,倒是在那裡以不變應萬變地等著別人和可以有空閒冷眼看世界了。這時我看到全副武裝的劊子手看著手無寸鐵還五花大綁的我,手和身子,倒在那裡微微發抖了。我讓俺爹說我的一切錯誤,俺爹倒是只記著我跟了瞎鹿沒跟他這個眼前的錯誤而忘了其它其實對他來說我目前的錯誤也不一定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只是急切之中和實用主義地想不起其它,我讓他說──這也是我對付爹的一種手段或者說陰謀:繞開主要矛盾讓他想次要矛盾,但次要矛盾就像一團亂麻一樣讓他一下也理不出個頭緒,這時我們的地位就顛倒了,我在那裡平靜,他倒在那裡手忙腳亂頭上冒汗了。這時我成了劊子手他倒在那裡成了人犯了──他倒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無形中就占了便宜。但沒有任何一個敵人是甘願失敗和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他總要在那裡做最後的掙扎。他的臉憋紅了,他的眼睛已經不敢看我了,但他還在那裡語無倫次地說: 「這你也難不住我,你以為除了瞎鹿這一條,我就找不出別的來了?我們父子關係也一千多年了,曹丞相時代,我們就在一起,千年之中,我還找不出你別的錯誤嗎?我要翻歷史,我要看各朝各代的史書!」 他在糞堆旁發瘋地叫著。但是這一切怎麼來得及呢?因為這個我們還要到大英博物館嗎?還要在那裡再踏出一條小路嗎?我們到英國去的往返機票和在那裡的一切吃住花銷由誰承擔呢?萬一有一個人在那裡生了病,醫療費由誰出呢?事先買不買保險呢?我說: 「好哇,我們可以去圖書館呀,我們可以去英國呀,我也正好想到那裡會一會BBD的老朋友呢。你去買機票呀,你去買保險呀!」 俺爹還是上了我的當。一說到花錢,比追究兒子的錯誤,還要像挖了俺爹的心肝呢。我又把俺爹逼上了絕路,我又戳到了他的痛處──當一個兒子看到自己在一場大的風波中一下一下都戳到了爹的痛處,這個時候他感到是多麼地淋漓盡致和錐錐見血呀。我們的人生沒有白活,我們的光陰沒有虛度。但是你也得明白,往往這個時候,俺爹就要惱差成怒和瘋狂反撲了。果然,俺爹的臉這個時候就變了顏色,他繞開去不去英國和查不查歷史這個難題他撇開歷史又言而無信地回到了現在,而且還找出了不去英國和回歸現在的理由。他在那裡像憤怒的狼一樣喊: 「我們不去英國,我們不去英國──不去英國我不是怕花自己的錢,當然就是去英國你的那份機票和保險也不該我出,也要實行強制,但就是這樣,我也不會上你的當和給你留出時間思考和反撲。為什麼不去英國呢?我們現在搞什麼呢?不是在搞同性關係嗎?這一切不是都以不能脫離我們的故鄉為前提嗎?不然我們還回故鄉幹什麼?你在這個時候,利用一個父子矛盾,就提出要去英國,你這是什麼用心呢?是單純為了解決和你父親之間的矛盾嗎?不,你要解決和我的矛盾是假,你要借此脫離我們的故鄉和要破壞我們的同性關係運動是真!(俺爹這個時候能夠打出這樣的反手球,我還真佩服他哩,他在這場運動中水平還是得到提高哩。)為了這個而不是為了其它,我不能和你去英國。為了維護同性關係運動的大局,我不說歷史,單說現在,我脫離歷史單靠現在和今天,也照樣能整倒你。你的歷史錯誤罪惡累累,罄竹難書──我先用這樣一個開場白和一個帽擱在這裡,就像寫文章一樣,抓不到你的事實,我把一個虛話擱在前邊,這就不是英國而是我們中國典型的做法了吧?──但你的現在,也不比你在歷史上的錯誤輕多少呢。不錯,你是給我揀過幾個夜壺,但是你在揀夜壺之前,在我和你白後媽結婚的時候,你給我送過什麼禮呢?我屬牛,你後媽屬雞,我愛吃法菜,你後媽愛吃日本餐,這些你都考慮過嗎?不說在大喜的日子你沒有請我們吃飯和給按屬相給我們送禮,就按平常的禮節,你也該給我們新人一人扯一身新衣服吧?孩子過年都扯新衣服,爹結婚就不扯新衣服了嗎?這些你都做到了嗎?……」 說到這裡,俺爹不說了,得意洋洋地看著我。這時我倒是愣住了。我沒有想到俺爹又打出這麼神奇的一槍。別看俺爹平常不著腔調,有時偶然抽了瘋,也接二連三能打中你的靶心呢;平常你掉以輕心,這時你就更加猝不及防和手忙腳亂了。我一下又卡在了那裡。我漲紅著臉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人犯和劊子手的位置,馬上又顛倒了過來。純粹出於大意,俺爹結婚時我沒有按屬相送禮──當時看著一片熱鬧,我就想蒙混過關,誰知俺爹心明眼亮,事後又被他抓個正著,現在作為一個事實在歷史關鍵時刻給利用上;俺爹看我在那裡尷尬,這時就更加得意了。他是一個痛打落水狗的人,接著又往我的傷口上撒上一把鹽──這把鹽是以他沉重之後的輕鬆和把這個沉重轉過來加到我頭上看我怎麼辦為前提的。他甚至把臉又逼到了我的臉前。他嘴裡的口臭和胳肢窩裡的狐臭,剛才還有所收斂,現在就毫無顧忌向我噴撲過來。在這種氣味的籠罩下,我還能有什麼智能和回答的餘地呢?他不依不饒地──手裡轉著一個計劃生育避孕環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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