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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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就不說了。我們的爭論,既然已經有了一個統一的結論,再爭論下去就沒有必要了。我是不喜歡爭論的,我追求的是如何使事情達到目的。為了這個目的,我就是在言語上吃些虧,退一步,也不算什麼;誰讓我是你老舅呢?爭論上你占了上風,但人也得必須謀殺了;條條道路通羅馬,就是這個意思。二十世紀的現實中只見你精神上殺人,這次你就重溫一下歷史,生活中也殺一次人吧──說起來最後倒是又便宜了你為了這點便宜我甚至還有些嫉妒你呢:你將要得到的好處,不是一點兩點,說不定還有連鎖效應呢。「文學大腕一刀下去,世界名模不復存在」,想想,這是多麼好的新聞標題。你就等著火吧。你就可以再一次借助外在的力量,回頭在文學上再輝煌一次。──事情已經說定,好處都讓你占盡了,我的密電也就寫到這裡吧。話再說多了,我們之間說不定又要引起什麼不必要的爭論。當然,如果我們的爭論是在生活的細節上,譬如講是一刀下去還是兩刀下去,是砍掉半個腦袋還是砍掉整個腦袋,是從前邊下手還是從後邊出擊──如果是爭論這個,我看倒沒有什麼,說不定這種爭論的結果,不但不會影響謀殺的成功反倒會提高它過程的速度和質量呢。──從長遠考慮,也可以成立一個專門的服務公司嘛。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等著謀害他的老婆呢?而且這跟你孬妗馮·大美眼──你不是崇拜她嗎?這一點我都替你考慮到了──的主張並不矛盾呀。世界上的女人都殺掉了,不是更合適搞同性關係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殺她就是在幫助她,你不殺她倒是在迫害她呢。你就大膽放心地往前走吧,世界的光明在等著你開創──這些爭論我們不怕,燈越撥越亮,話越挑越明,我們促膝談心的時間越長,世界的前途就會越光明。說不定我們自己倒被這耀眼的光明遮擋住了目光而感到後怕和孤寂呢。怕就怕我們在故作莊嚴的原則問題上又起了爭議。這樣我們就又回到這封密電的開頭或是中間了。我們就又轉上車轂轆陷入到一團紛亂的泥淖或是狗屎之中了。一切都不說了,舅舅抽身一走,接著就看外甥的了。至於何時動手,何時去殺,現在她們剛到故鄉,人馬都沒有安歇,還要等待一下時機;時機到了,我再給你發密裁的手令。要沉得住氣,要耐得住寂寞。至於到時候用什麼手段去殺,你完全可以自主處理;只要活不見血和死不見屍就好。我知道,別看你年齡小,但在對付人上,心裡也黑著呢?她落到你手裡,也算她倒黴。當初袁哨為什麼挑你出來做助手呢?他說過一句著名的話,直到現在我們這些被你們殺害的人、馬上就要被你們屠殺的人,心裡還記得清清楚楚呢。老袁說:「這個小孩,別看人小,心卻狠毒,可做我的幫手。」當時我們聽了,個個膽顫心驚。我們是一群善良的人呀。我們以為善良能夠明哲保身,沒想到狠毒也可以救人一命。早知這樣,我們還假充善良幹什麼?拿出你的狠毒吧,外甥。為了你孬舅,也為了世界上大多數勞苦大眾。這次你的狠毒,可和上次大不一樣,上次你是為了狠毒而殺了善良,這次可是為了善良而殺了狠毒;假如說我在這次預謀中還有什麼陰謀的話,我覺得也就在這一點上,也就是以毒攻毒。這裡也有正義和非正義的區分呢。放心大膽地幹吧。幹出成績是你的,出了問題是我的。什麼是我的態度呢?這就是我當領導的態度和風度。(孬舅話是這麼說,但到後來真出了事,孬舅早躲得不見蹤影,見人就說:這事和我沒關係,小劉兒幹這事之前,沒有和我商量;我對這事頂多負個對後輩管教不嚴和官僚主義的責任,其它就和我沒有任何牽連了。他一說這個話,就把我害苦了。我在大刑上受的那個折磨。這時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時我才知道,千萬不要相信大人的話。但在當時,我卻被孬舅鼓動得興致衝衝。人已經被抬起來,就無法把架子再落下來了。彆扭已經鬧過了,架子已經擺足了,決定已經做出了,大戰就要打響了,容不得我們再猶豫了。我拍了一下巴掌,說:「孬舅,別囉嗦了,咱們就這樣幹啪!」孬舅見我上了當,笑得兩隻眼睛都沒有了。他接著寫道:) 說你是我的外甥,還真是我的外甥。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在關鍵時候打退堂鼓,大敵當前你只會吹進軍號。在這方面咱爺倆兒一個脾氣:只要道理說清,氣味相投,滿腔的血找到了真買主,就是前邊是個坑,我先跳下去再說。這是你的態度,也是我一貫對人的態度。現在故鄉的形勢是:同性關係者的隊伍馬上要開進故鄉,各方面的勢力已經開始絞殺,情況如此之複雜,人心如此之浮動當然也是如此之興奮,天下就要大亂了,水就要被這些不明真相的人攪渾了──這種情況看似混亂,其實也是我們所盼望的:渾水才好摸魚;趁著混亂,你才好下手。亂是亂了敵人,並不一定亂了我們自己什麼。在你開赴前線的時候,我預祝你取得成功。我在後邊指揮所裡等著你的捷報。不要忘了,後方人民都在等著你勝利的消息呢。你就是挨火燒抑或是堵槍眼,但一想到後方人民在你身後的歡呼和對你的崇敬和即將要開展的對你的學習運動,你還怕什麼呢?如果你這個事情完成不了,你就不要回來見我──好了,這句話也是開玩笑,你不要生氣,我知道這個任務對你來說,也是倚馬可待和牛刀小試。 (好了,一個大任務,就這樣落到了我頭上,人家在同性關係者來故鄉的時候,都可以盡情地玩耍,就好象村裡來了一台戲一樣別的孩子沒有任務也就是看戲,我卻被大人又另派了一個活看戲也不得安心。但我也知道,不管在歷史上或是在現實中,往往又能者多勞。過節的時候,總統和總理,都沒有閑著,都得到各處去慰問;你把這任務交給白螞蟻和白石頭之流,他們還真完成不了;說不定連頭緒還摸不清呢。我像許多人在這種情況下所做的那樣,看著就要開場的舞臺,故做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孬舅見我歎氣──當然也就是驕橫了,高興得拍起了巴掌,高興地哼起了歌。這歌正好和電文結束的「此致」「敬禮」重合在一起,他就哼起了這個「此致」「敬禮」,哼著哼著,還「那個此致」和「那個敬禮」起來。弄得我也哭笑不得。他對世界,就那麼胸有成竹和手下有把握嗎?) 此致 敬禮! 電文就寫到這裡吧。 永遠是你的孬舅 年月日 附錄 看完這則電文,我走到村西糞堆邊的土崗後。我搭起手遮陽往西看,在一片肉影下,這時我卻有些為電文後怕呢。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人馬已經整裝出發了。西方車馬奔騰,旌旗蔽日,踢騰起的塵土,遮住了半邊天。這時我明白如果我的刀子殺下來,我將要對付的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整個同性關係者隊伍甚至是我們的故鄉呢。當同性關係者看到我土崗後露出刀尖,他們一點沒有發怵,反倒拍馬加快了速度,興奮地吶喊著,將刀在頭上旋轉著花沖了過來。一馬當先、頭上插著兩根雉羽、身上穿著花靠甲的女將,就是俺的孬妗馮·大美眼。身後萬馬奔騰地跟著巴爾·巴巴、基挺·米恩、呵絲·溫布爾、卡爾·莫勒麗、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等人。我們這些呆頭呆腦藏在土崗後的村民,這時反倒有些驚惶失措。這些村民是誰呢?就是老曹、老袁、瞎鹿、六指、白螞蟻、白石頭、豬蛋、孬舅、髒人韓、小麻子、小蛤蟆、郭老三、劉全玉、前孬妗、牛根、女兔唇、女地包天、柿餅臉、呂伯奢、路村丁、俺爹和我了。一開始俺爹為了和我爭搶前邊的位置,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情況和景致,還在那裡「呼呼」地生氣──你擠到前邊有什麼用呢?你身上也有什麼任務嗎?等把我從前邊擠開,又得便宜賣乖地與白螞蟻說起兒子們的風涼話;但說時遲,那時快,沒容我們有片刻猶豫和爭論的機會,同性關係者大軍已經到了跟前。那刀如切菜砍瓜一樣,就到了我們的頭上。我們只有招架之勢,沒有還手之力。我們的胳膊下意識地護頭,胳膊就和頭一起飛到了空中。剩下的立刻作鳥獸散,但又被同性關係者一個個趕上,腦袋一個個被削了下來。這時我們感到天好涼快。俺爹剛才因為和我爭位置,擠到了最前面,這時就第一個被人砍了頭。大家沒腦袋的時候,都在那裡埋怨我:都是你把刀尖露了出來,致使我們在這糞堆旁遭了殃。俺爹又在那裡自作聰明,頂著血拉拉的腔子說:我早知道就有這一天,無非時間的早晚問題。我被擠到了後面,最後一個被殺。這時我知道了爹的用意,我又有些感謝爹。但不由我對生活發出感謝,俺孬妗的高頭大馬已經到了我的胸前。她俏眉一揚,就微笑著對我舉起了刀子。我們畢竟是熟人呀,我們畢竟在一個專機上呆過一個時辰呀。但這時我想起了我在這場陰謀中的任務。俺舅已經死了,我也得替俺舅報了這個仇呀。我及時地舉起了我手中的刀。但已經晚了,沒容我和俺妗交鋒,萬馬奔騰的大軍已經掃過了這個場面。我早已經被踐踏到萬馬奔騰的馬蹄之下。一個龐大的馬蹄,就像俺舅說的床上俺妗的巨峰葡萄一樣,壓在了我的心上。這時我才明白了過大的巨峰不一定完全是色情,在某種情況下還是一種躲避不了的壓力呢。接著,一隻只蹄子又接踵而來,我就成了一團汙血和一團污泥了。同性關係者大軍佔領了俺的村莊。一個個在那裡勒著馬,讓馬原地打轉。馬打著鼻噴,仰天嘶叫;他們在馬上打量著這新佔領的土地和他們將要新開闢的家園。 一聲劇烈的爆炸,使我掙扎著醒來。這時世界已經平靜了,月亮已經偏西了。已經是後半夜了。但這種平靜只是暫時的。陡然,窗外又在那裡人馬嘶喊,大呼小叫。是隔壁鄰居的鼻息之聲呢,還是有人真的在那裡嘶喊呢。我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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