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俺妗這時哭了。一開始是小哭,也就是一個寡婦失業的人嚶嚶著哭,就好象小寡婦上墳,那個冤家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一樣。後來哭著哭著,後邊的大哭像浪一樣湧上了前邊的小哭,後邊的起因就連上了前邊的積累。是進是退,是嫁是留,是搞還是不搞,是繼續還是解散,沒有一個人替她做主,一切都要自己拿主意。前思後想,萬般委屈,就借著一個墳頭為支點,對著整個世界嚎啕起來。這就有點故鄉特色了。我們一下子都把她給認同了。但突然,這哭聲戛然而止。空氣中突然靜了下來,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一下也感到有些恐怖。這時我們發現,原來俺的孬妗已經氣絕身亡,倒在了地上。趕快掐人中,趕快送醫院,大家一聲發喊,都沖上前去;這時為了誰來抱俺妗的腰、扳她的臉,掐她的人中,幾個男人還爭吵起來。最後大家失望地發現,還沒來得及掐她的人中,剛把指甲放在鼻子下邊,俺妗又倒過氣來了。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脈搏又開始跳動。叫救護車已經沒有必要。原來俺的妗就像小孩一樣,哭著哭著哭累了,就倒在地上睡著了。這讓人多麼掃興。剛才爭吵的幾個人也叫聲晦氣。這時大家發現,外邊果真已經天黑了,月亮已經升上來了。我們已經吃過晚餐沒有?眾人這時都記不得了。但正是因為沒有吃,所以在大家的記憶中,好象已經吃了。既然吃了,我們就不怕了。我們打著哈欠,感到也有些困了。於是大家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也許是一天折騰得太厲害了,大家身子一著地,立即就一個個打起了呼嚕。一刻鐘以後,世界靜極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醒著。霹靂的轟響,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們今天過得多麼愉快,雖然我們今天什麼也沒有解決。晚上連睡覺都不用回家了。晚上不用回家睡覺的人,是多麼地幸福。今天我們都成了這樣的自由人。萬籟俱靜,月光如水。我們幸福地在牛屋睡著了。這時我們所不知道的是,一個精靈,一匹卷毛狗,來到了我們中間,我們要由它,來決定我們今後的命運。它輕手輕腳,舌頭一伸一縮地搭拉著,鼻子輕輕地呼哧著,一個個地聞著我們的屍首。它是誰呢?就是剛剛被我們的碎酒瓶聲音嚇跑的我的牛根哥哥。原來它的被嚇走是假的,現在折過頭來一個個地聞我們是真的;原來它在世的一輩子都是在欺騙我們,我們還以為是女兔唇在欺負它。被欺負的人,原來正是欺負者;欺負人的人,原來正是被欺騙的人。我們都天真樸實地上當了。現在在月光下,我們的牛根哥哥,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同性關係者能不能回故鄉呢?你告訴我們。我們雖然喝醉了,我們雖然熟睡了,腦子中的思路不相同,夢裡的故事異彩紛呈,但是我們的情緒是一致的。就好象兩個醉鬼相遇在火車站,我們在那裡相互傾訴半天,我們說的話題都不一致,但我們總能在一個共同點上給掛上和總結住,那就是:上車。我們腦子不太清醒,但我們這點心計還是有的。但卷毛狗沒有說話,只是揚起它的後腿,輕鬆地撒了一泡尿。火車就要開走了,狗就要上車了,我們就要被漸漸遠去的火車拉在這裡了。這時我的牛根哥哥,到底是我的好朋友,他在別的方面欺騙著人,但在這一點上並沒有欺騙我。他在關鍵的時候,還是把我從眾人之中給單獨擇了出來。當然他也不會讓我跟他一起上火車了。那樣影響面就大了。他對我仍然擠弄了一下眼睛,接著說:

  「咱們後會有期。」

  我馬上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我馬上就和我們身邊的芸芸眾生不一樣了。我馬上就先知先覺,立即明白我們的命運和發展了。我單獨一個人,知道這命題的答案。我又在那裡咳嗽和擠巴眼睛了。這個答案是什麼呢?它就是:

  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以我們為師,很有必要。

  一個重大的事情,就這樣被牛跟決定了。同性關係者的大軍,就要像洪水一樣湧到我們的家鄉了。這樣一個答案,倒是和我與她、俺孬舅和俺孬妗、小麻子和六指、老曹和老袁、白螞蟻和白石頭等人的期盼沒有什麼區別。世界上存在兩種答案,行或是不行,現在的答案是行。當我們不知道這個答案的時候,我們提心吊膽和忐忑不安,我們看著電視,等著大選投票的結果。足球場上戰鼓「咚咚」,我們焦渴地坐在場子的邊緣,等待著足球場上贏或是輸的結束。在選舉和比賽的開始,我們心裡沒有把握。當眼看要輸的時候,我們會痛不欲生和對整個世界失望;當眼看要贏的時候,我們倒是對這個勝利有些不大以為然呢。這是失敗和不行對我們的反作用。這時我們會想:我們為什麼不失敗呢?也許失敗還要更好一些呢。特別是當勝利之後,我們自己又在那裡窩裡翻和鬧起矛盾的時候。就是不鬧矛盾,我們往往也會犯得便宜賣乖的毛病。我們對已經到手的東西,歷來不大在乎;倒是對到不了手的東西,我們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想像著它的種種好處接著就會為此鋌而走險。現在這樣一個答案,當然是我們盼望的。但當這條路就這樣按照我們的意志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倒是對這條路發生了懷疑。特別是,決定我們走這條路的,竟是我們平生都看不起還要我們同情它的一條卷毛狗。當我們順著這條路走到底,我們都微笑著把繩子套在脖子上等待上吊的時候,我們對這上吊倒是沒有感到害怕,只是想起過去我們人生的路,竟是牛根給指引的,我們心裡還是感到稍稍有些遺憾。當然,也正是因為牛根,使我們的結局感到有些輕鬆。

  大夢就要初醒了,嚴重的一天又要開始了。五更時候,地上還在泛著一層白霜的時候,糞堆旁起床和集合的軍號,已經在故鄉的老鴰窩上吹響了。這時白螞蟻和俺姥爺,正背著糞筐在村頭拖拉機後拾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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