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抓著了你們,就抓住了整個世界。為什麼曹大叔每天早晨和傍晚在你們身上下功夫?我是吃飽了撐的嗎?不,我還是有歷史眼光的。在這一點上,我和那個所謂在歷史上當過太后的老女人還有些不同。她在歷史上身份的真假,我就不去追究了;就當她是太后,但一個女人家,在處理這些大事的時候,還是露出了她頭髮長見識短的致命的弱點。她考慮的還不就是眼前的小悲歡嗎?她中午把你們召集到她的臥室裡,花費了那麼多白糖,但目的是什麼呢?也就是重溫一下她過去對人召之即來、揮之而去的一種膚淺的感覺。

  這怎麼能成呢?這不是白耽誤功夫和東西嗎?我就不是這樣,我的小山棗沒有白費,現在派上了大用場。我歷來認為,世上的人有兩種,一種是雞,一種是鷹;雞呢,每天也就是盯著眼前的幾粒米,在土裡和麥秸裡用腳刨食;而鷹就不同了,一展翅,就到了幾千米的高空,手一搭涼蓬,就看到了幾千里之外。我就是這樣一隻鷹,而那個柿餅臉太后呢?就是工人階級後院糞堆上的雞。那麼好的大清王朝,被她搞成那個樣子,也就不奇怪了。今天說句痛快話,連我的夥伴老袁也捎上,他也不一定就是一隻鷹,我也是沒辦法,在這窮鄉僻壤裡,我也是孤獨啊,找不到一個知心和可以聊天和聯手幹事情的人,才委曲求全地找了這麼個孫子。其實你們倒也不必拿他當真。我也聽說了,在我趕集的時候,他總是偷吃本來應發給和獎勵給你們的小山棗。

  這就是他的素質。摘山棗爬荊棘的時候找不到他,現在要吃勝利果實了,他一個大人,倒是光著身子跑過來,假借著真理和正義,吃起了孩子們的東西。他也別得意得太早了,有朝一日,我也做個圈套,讓他也像豬蛋一樣不知不覺地上了絞刑架,到死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死得不明不白,不青不紫,那才讓他知道我的手段呢,那才讓人趁了願呢。當然,這也都是將來的事──相信我把握未來的能力,我們不說它也罷。目前的問題是,我把錄音機準備好,你們聽我的話,給我回答幾個問題;你們的模樣雖然上不得台盤,但你們的聲音還是可以作為一個武器拿到談判桌上;就算曹大叔帶你們趕了一回大集。當我問你們『同性關係者來故鄉好不好』,你們就大聲說『不好』,誰說的聲音大我就發給他一粒小山棗。我接著問『為什麼不好』,你們就說『傷透了我們的心靈』。我再接著問『那你們準備怎麼辦』,你們就說『我們正舉著血淋淋的手臂抗議』……」

  等等等等,曹成說了許多。但當他興味十足地正式向我們提問的時候,我們卻沉默不言。甚至當曹成問到「同性關係者來故鄉好不好」時,劉屎根還大聲地說了一聲「好」,令曹成十分傷心。他培養我們多年的心血,就這樣付之東流了。倒是劉屎根因為一時大膽,竟成了這個問題上的風雲人物。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他甚至大模大樣地坐上了主席臺,開始回答記者的種種提問,令我們這些同時代的夥伴們好不歡欣鼓舞和好不嫉妒。他拿著我們大家的利益,現在也終於出人頭地了。女兔唇甚至說,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是拿著大家的利益出人頭地的呢?這個世界可真是墮落了。不想墮落的人,就得這麼耐得住寂寞。我們在電視上看到我們的劉屎根,他一下子離我們遙遠許多。法新社的女記者問:

  「劉屎根先生,你為什麼在大家都在反對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中,突然獨樹一幟,大聲地說了聲」『好』也就是對世界說了一聲『不』呢?

  經過翻譯,劉屎根開始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在電視旁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雖然他拿著我們大家的利益出人頭地,但不管你願意或不願意,現在他就是代表著我們大家。但劉屎根不虧是我們的弟兄,這個記者招待會一結束,我就知道,世界上貴族圈子裡,又多了一個「嗡嗡」亂叫的蒼蠅。你知道他說什麼?一開始他倒也沒說什麼,在那裡吭吭哧哧,臉憋得通紅,像只吞了熱薯的狗;最後憋著憋著,竟說出一段驚心動魄的話:

  「我們並不單把他們看作是同性關係者,他們是不是同性關係者,對於我們並不重要,我們還只是一些嘴上沒毛大腿根也沒毛的小嫩瓜,想來他們也不會想我們的賬。我們更注重他們的是,他們都是我們心目中的大明星。正因為他們是同性關係者,我們倒是更歡迎他們哩。因為這些同性關係者中有一半是男的,有一半是女的;男的同性關係者因為我們是小嫩瓜而不會加害我們,女同性關係者只會對沈姓小寡婦她們產生威脅,對我們就更加沒有牽掛。倒是我們在我們童年的夢想中,對這些女明星,心裡不知產生過多少回齷齪肮髒一相情願的想法呢。哪一家門上貼的不是這些女明星的畫像和招商廣告?哪一個女明星在我們門上的嘴唇和下身,沒有被我們用鋼筆和墨水猥褻和玩弄過?現在裝什麼假撇清?她們來怎麼就污染了我們?說不定我們倒要借這個機會去污染污染她們呢。不可否認,老曹和老袁與我們是好朋友,在過去的歷史上,我們吃過他們的山棗;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之間在認識上還有些出入。我們仍是這樣一個口號,不要利用我們,不要把我們當羊,他們自己當狼還要再披上我們羊的一張皮。誰是披著羊皮的狼呢?這倒是我給你們提出的問題哩!……」

  等等等等,侃侃而談。等他回答完,記者招待會的大廳裡掌聲雷動。法新社那位女記者,用愛慕的眼光看著屎根,接著就想跟他結婚。心想:

  「我要錯過這次機會,還到哪裡去找這麼出色的男人。歐洲美洲已經墮落了,非洲也不行了。過去常看小劉兒的書,見他老說自己故鄉好,有勇猛的好男子,那時耳聽為虛,今天總算見到個實的。」

  至於他們之間後來到底怎麼樣,成也不成,這是後話,暫且不提。只是這樣一來,老曹和老袁辛辛苦苦編織的陰謀就流產了。這時「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工程的總承包人、當代大資產階級小麻子站了出來。現在的新貴對過去的新貴,倒是在這個問題上讓了一步,替老曹老袁說了幾句話。本來小麻子對老曹和老袁也是看不起的,兩個前朝破落貴族,在歷史上什麼都輸乾淨了,就剩下跟人拿酸捏醋了。舊的貴族總是以舊的規範來要求新的時代,就好象每一個人總覺得自己的童年時代是最富於情趣的,覺得現在的兒童玩的沒有意思;不能上地捉螞蚱,喝跟頭蟲,就圈在一個居民樓裡,有什麼意思呢?哪有我們的故鄉和童年好呢?雖然明明知道當年我們也飽受辛酸。時間真讓人有距離美呀;再苦的瓜兒,放的時間長了,也變得有些酸味和甜味了。他看著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是苦的了。於是指東道西,借指責別人,指責目前,來掩蓋他目前的不得意。這也是一種膚淺嘛。從他心裡說,他已經對這個時代投降了,他也想投靠這個時代的新的貴族,只是歷史沒有給他提供這種機遇;他也想在別人吃過肉之後,能將剩下的肉湯拉到自己的面前,將自帶的乾糧泡到裡面,讓油星子潤潤自己的腸子,但這個肉湯也被別人給端走了,這時他怎麼能不急眼呢?怎麼會不對這個時代的宴席發表兩句牢騷和不滿呢?大清王朝時候,我大軍一到,在故鄉一統天下,瞎鹿要到縣城給我拉二胡獻藝,你看老曹那個吃醋,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要阻止瞎鹿的前往:為了一頓飽飯,為了給新來的貴族獻媚,就忘記我們的太后了嗎?就不要藝術的良心了嗎?你到底是為了藝術還中為了人生?瞎鹿,這樣墮落下去,你在歷史上的地位,就成了漢奸和偽政權裡邊的偽軍哩;小心將來人民和歷史跟你算帳。說得瞎鹿羞愧滿面,到了縣城,心還在那裡懸著,最後就真的影響了他的藝術創造。但後來怎麼樣呢?輪到了他自己,我要在全縣選美,選他當我的選美辦公室主任,他就把自己的理論忘得一乾二淨,一頭紮到縣城賓館,再也不出來,弄得瞎鹿和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現在我承包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抑或說是販賣人口的工程,他又故伎重演;他又拿出過去的手法,欲謀取一點個人的私利和現實的殘羹剩汁。過去說的是藝術良心,現在說是為了兒童。他真是為了兒童嗎?剛才兒童代表已經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了,他們對我們的到來倒還在翹首以待呢。可見老曹又在中間玩了一下陰謀。他可是白賠了一些小山棗。他大中午日頭底下在樹棵子裡鑽來鑽去,現在看白搭了辛苦。當然,他這麼做,一切也是出於無奈。如果放到三國,他丞相坐著,小劉兒這樣的大腕,還在給他捏腳氣,三千寵愛在一身,他日常的生活,也跟我現在差不多──不要以為時代的發展會給人帶來什麼變化,那是相對貧民而言,只要能當上貴族,什麼時代都一樣享福;愛德華八世在王宮的生活,不一定比現在的秘書長劉老孬差到哪裡去──能是這樣的小心眼嗎?那時胸懷大了,「東臨碣石,以觀滄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多麼大的雄心;「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多麼地瀟灑;那時他還用到山梁的樹棵子裡打幾粒山棗去籠絡孩子嗎?多少孩子想在他跟前認乾爹?小劉兒不就是上杆子認上的一個嗎?為此小劉兒他爹得到多少好處,多唆了多少鄉親們給他送的豬尾巴。那時他還用拿出幾個孩子以售其奸嗎?我們在他面前,倒變成了一堆螞蚱。大軍一到,一切夷為平地和廢墟。搞什麼同性關係,說什麼孩子,老曹在歷史上打仗,管過孩子的事嗎?呂伯奢一家是怎麼死的?呂家就沒有孩子嗎?事到如今,老曹也是沒奈何,才做出這種不顧廉恥的事情。他是反對同性關係嗎?他也就是想從中喝一口肉湯。從這一點出發,老曹雖然對現實有些不滿,但對他的處理和對一般人還要有些區別,念他在歷史上的身份和作為,我看就把那別人吃剩的肉湯──撤回去廚子倒了也是倒了,乾脆賞給這賓館前要飯的老頭罷了。不對他處罰倒不是完全出於同情,而是借此我們還可以收買一些人心嘛。你看人家小麻子,連跟他做對的老曹都原諒了,我們還能得不到他的原諒嗎?用我們的現實,去套住他的歷史。這就叫一箭雙雕和一石三鳥。世界上沒人原諒他們,他們還真是放心不下。──於是,小麻子說完,人民歡呼,萬眾歡騰,老曹福大命大造化大,又一次因禍得福,陰謀被揭穿了,可是他從這個陰謀中照樣得到了好處,這個陰謀眼睜睜地還是讓他實現了──世界上這樣的事也不多見。老曹眼見陰謀被揭穿,本來在那裡身子發抖,只等小麻子一聲令下,絞刑就開始了;現在絞架上,突然得到這個消息──本來上絞刑架時他以為自己沒救了,還硬撐著裝英雄,現在聽了這個消息,倒是一下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像挨了一刀又被放掉的雞,開始滿世界亂跑。這時也不顧體面了。陰謀被人揭穿的尷尬,早已被從陰謀中得到的利益給沖昏了頭腦。等一切平靜下來,又興致勃勃地去找老袁,兩人之間的矛盾也解除了,開始在那裡彈冠相慶。這時老曹有些得便宜賣乖,捋著袖子對老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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