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六


  這時孬舅倒提醒他:

  「你不要忘了,你孬舅現在不是秘書長了。你就是想看假頭假屁股,你到哪裡去看呢?你以後看到的就全是真的了。假的被人家全占去了,可不就給你光留下真的了?醜惡都被人家全占去了,可不就給你光留下善良了?就連我的屁股,現在也反假成真了。秘書長已經不當了,老婆也沒了,還要假的幹什麼?我讓你看,我現在就讓你看。」

  說著,在村頭的糞堆旁,孬舅脫下褲子(一下褪到腿窩的西方習慣倒沒改掉),掉轉屁股,讓他的秘書小路看。果然,他的屁股已經反假成真。光滑柔軟富於彈性和性感的假屁股不見了,面對他的臉的,竟是那個流著膿瘡的馬蜂窩。小路在故鄉日日夜夜所想念的,都是那光滑美麗的假屁股,現在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人,面對他露出的,竟是這麼真實和醜陋的真傢伙,他哪裡受得了這個?於是一下又暈了過去,再一次精神崩潰。

  弄得眾人趕緊把他送到鄉衛生院去搶救,醫療費記到孬舅頭上,弄得已經落魄的孬舅心裡更加不痛快,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但孬舅當秘書長時,他的專機和專列,老人家愛在移動的工具上,幹些移動的事情,卻是真的,這也暫且不論,我們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現在單說我正在俺孬妗馮·大美眼的專機上,俺孬妗專機上的擺設,怎樣與別人不同,我們在上面怎麼生活,讓你們看個明白,也就罷了。

  俺孬妗的私人專機,平穩地飛行在藍天白雲之間。啊,白雲,藍天,看到你們,由不得我心中又一次激動。本來我是要在你們之下上吊的,我的靈魂是要飛舞和穿行在你們中間的,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在危難的關頭,命運再一次向我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我絕處逢生,懸崖之上,有人替我勒馬,我還怕什麼呢?我又是堂堂的我,生活在天與地、白雲和藍天之間。幾天前的我,失魂落魄,和理髮師六指一起,被小麻子撮出了麗麗瑪蓮的大堂,撮到了一線山梁上。我們被歷史和大資產階級拋棄了。歷史屢屢證明,被偉人拋棄的人物,似乎除了自殺,也沒有更好的出路。自殺的人,都帶有一絲光彩。

  苟且偷生的人,都成為歷史的狗屎堆。對於自殺或是苟且活著,我和六指在山梁上有一場討論。六指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除了在那裡埋怨我,抓我撓我,給我臉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到相互同情,同病相憐,似乎也再找不出別的境界了。原來我們的大腕,我們的大師,費加羅的婚禮和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原形畢露,水落石出,竟是這麼一個東西。真讓人失望啊。我們在世界上還指望什麼呢?可想而知的是,六指不自殺。他不同意自殺。原形畢露之後,他還原成村裡人的模樣,過去大師的樣子棄之如敝屣,這倒也夠瀟灑的。他收起了挺挺的胸膛,舒服地佝起了大蝦的腰,甚至掏出一支在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煙捲,長長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這時露出了一個挑剃頭擔子走街串巷的無奈和無賴、碰上頭就剃、碰不上頭就兩個膀子抬著自己的頭往前走的聽天由命的狀態,跟我說:

  「這樣也好,從某一方面說,這也是一種解脫;當貴族和大師,也有受不清的洋罪和拿不完的姿態呢。收起貴族的胸膛,佝起咱理髮匠的腰,一下如同回到了故鄉和母親的子宮,也有說不清的舒服呢!現在反正一切都丟了,怎麼說也無所謂了,我才告訴你,去白地毯可以喝麥爹利,但搗大糞也可以喝老白乾嘛!一定就是喝麥爹利好,我看不見得,關鍵還是在人。咱打小也不是貴族出身,一開始就是大糞堆裡出來的,我們不就有資格說這樣一句墊底和對這世界以不變應萬變的話了嗎?那就是:『大不了我再回去搗大糞!』一下就把世界對我們的要挾和別人、敵人、盼望著你倒黴他好幸災樂禍的親人和朋友的嘴給堵上了。

  活人活個什麼呢?是活個面子,還是活個自在和舒坦呢?還是活個心情。就照我的心情,還是當走街串巷的自由職業者比較合適。跟貴族們在一起,日子不是人過的。理髮也好,盤蛇裝屎克螂也好,和貴族和貴族們豢養的姐姐們說話也好,處處都提著個心,一天兩天做客還可以,這成了大師,成了他們中間一員,操,如果不是今天解放了我,長此以往,我也活不了幾天了。說不定那時我倒要上吊了。今天對於我也是一個解脫的機會。當然,過去搗大糞時,我在想著白地毯和麥爹利,但企盼的同時,你們知不知道這也是一種恐懼呢?你們這些渣滓和毛毛蟲,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對我的誤解,雖然出於對我羡慕和嫉妒的好意,但你們也害我不淺呢。說到底,這次並不是麻子解雇和撮出了我,把我弄到了不前不後的山梁上,藏在背後的真正兇手,其實就是你們。

  當然,話又說回來,兇手是你們,現在解放我的也是你們。我恨你們,又愛你們,我想槍斃你們,又想高呼一聲『人民萬歲』;這時要有記者採訪我,問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就會對他們說,由我的不幸想到了人民的不幸和偉大,是我此時的感覺。感謝你們哪,天下的貴族和非貴族們,從今往後,我就自由了。這是我在山梁上,和你一個小文人,彼此不同的心理。從根本上說,你是依附性的工作,一篇文字,離了貴族就不能活,你們是主導下的文字和工作;現在被貴族拋棄,想自殺,我不覺得意外,我倒覺得合情合理。我就不同了。你一定要明白,我們雖然都是藝人,但藝人和藝人之間,還是有短暫藝術和長期藝術,短命和長生,低下和高雅,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區別的。

  我的藝術和你的短暫藝術不同,我的藝術沒有階段性,也沒有階級性,所以我的藝術是生生不滅,是長生不老,因為任何情況下,任何社會階段,任何人,你貴族也好,你人民也好,都得理髮剃頭不是?只要人的頭髮在長,我的藝術就死不了。是不是這個道理?(見我傻貓似地點了點頭,六指也滿意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可以自殺,自殺是你唯一的出路,但我就不同了。貴族的『一頭雞毛』不讓理,我去人民中間理板寸還不行嗎?什麼是我們藝術工作者創作和靈感產生的源泉呢?就是沸騰的火熱的如火如荼的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我現在脫離了貴族而回到了人民和源泉之中,說不定倒是我將要創造出一種新的頭型的開始呢。你們這樣做,說不定倒是成全了我呢。我不準備自殺。我還告訴你,不自殺並不是我怕自殺,而是社會不允許,歷史不允許,藝術不允許,人民不答應。我說了這麼半天,你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六指又說:

  「我還要告訴你,你要自殺,也不要臨死時來一渾的,讓人說不清楚。你自殺可以,但不要現在自殺,因為現在我在你跟前,你要在我跟前自殺,你死了,我活著,白讓我說不清楚。公安部門驗屍時會說,這到底是自殺呢,還是他殺呢?如果萬一碰上一渾頭警官,不排除他殺,考慮到當時在場的就我自己,我可脫不了這血海般的干係。我的工作很忙,故鄉有許多頭在等著我去處理,我可沒功夫去跟你扯這些官司!現在說我們是好朋友也有些誇張,但我們畢竟也共處過一段時間,我還幫過你的忙,雖然弄巧成拙,沒有辦成,但我自己也受到了連累不是?現在我問你,你自殺準備採取什麼形式?」

  我老實地答:「上吊!」

  六指說:「那好,你先準備繩子,我呢,馬上就走,等我走出20裡開外,你愛幹什麼,一概與我無礙!」

  說完,背起褡褳,一溜煙去了;轉眼之間,過了山梁,不見背影,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山梁上。竹梢蕉葉,秋雨瀝漓,清寒透幕。我不禁傷心地大哭了一場。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我哽咽著往一棵苦楝樹上搭我的褲腰帶而驚起幾隻烏鴉也驚醒了它們的好夢因此不滿意地嘟囔著飛走時,就在我要把我的硬充好漢和硬漢的直挺挺其實很虛弱很耷拉的脖子伸向繩套時,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呼哨聲,吶喊聲,接著驢蹄得得,燈籠火把,映紅了天邊。再接著,一架私人直升飛機開始在天上盤旋,一個大喇叭,在飛機上高喊:「賢弟,慢些自戕,我來也!」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打小跟我一塊玩尿泥的好夥伴小麻子。天睛了,月亮出來了。月出驚山鳥。小麻子穿著大馬靴,趁著銀色的月光,從飛機耷拉下的軟梯上走下來,笑哈哈地來到我面前。來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刀,「嗖」地一下,將搭在楝樹上我的褲腰帶給斬斷了。這時地面上打著燈籠火把的姐姐們也趕到了。一個個蜂腰削肩,氣喘吁吁,頭上冒著蒸氣和香汗。看到人來了,我也來勁了,來氣節了,雙手扒著楝樹枝,雙腳懸空,非要上吊不可。姐姐們都上來抱緊我的身子勸我,小麻子也說:「別這樣,別這樣,下來下來,有什麼事情下來再說!」

  我更加不下來,踢騰著雙腿,非要上吊不可。我說:「好在我也是個寫字的大腕,就這麼被人撮了出去,我已無臉活在世上!」

  又說:「姐姐們,無論是誰,給我遞上來一個腰帶或汗巾子!」

  姐姐們仍在那裡笑著耐心勸我,說些個人、家庭、民族、國家的從小到大的道理。一個小姐姐說:

  「你死倒沒什麼,我們勸你也不是為了你,只是你寫得那麼好的書,從此以後就要絕跡,讓萬千的讀者,心裡多麼不受用。你從此留下的空白,我們很快就會感到。你想上吊,作為一個人,當然有這個權力,你不能選擇生,但你可以選擇死。但你的死和我們的死還是有些不同,我們的死就是行院紅顏,一張草席一裹就完了,你的死決不是你個人的事情,你知道它將意味著什麼嗎?

  我在樹上問:「意味著什麼?」

  小姐姐:「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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