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九


  你們的火車,別想開到我們的領地。飛機、衛星、宇宙飛船,也別想越過我們的領空。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們與可惡的異性關係告別的時候來到了。世界的徹底革命,就從這裡開始。對吧?──但是,請你們不要高興得過了頭。這場不流血的革命、這場非暴力的戰爭,到底誰勝誰負,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出水才看兩腿泥,笑到最後,才算笑得最好;誰能一齣戲唱到天黑呢?誰能一把葛針捋到頭呢?親愛的同性關係者朋友們,你們在自己的陰謀過程中,就沒有發現什麼疑點和漏洞嗎?你們不覺得自己在滿腹韜略、運籌帷幄之中,也有些小小的可愛的天真嗎?你們不知道在自己的陰謀實施的同時,別人也在醞釀更大的更毒的對付你們制服你們的陰謀嗎?你們在編織自己圈套的同時,就沒有想到在你們之外會有更大的圈套在等著你們嗎?

  賢甥,你和你的同謀們編織的美夢,就要在孬舅的謎底前破產和滅亡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狡兔三窟,每一個窟窿面前都給你們挖好了陷井,你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你們的對手是誰你們掂量過嗎?我是禮義廉恥秘書長。說起練人、整人、騙人和將人置於死地,中東的戰火我都經歷過,我的經驗不比你們豐富?我從政的歷史說起來可以從三國時候算起。雖然那時殺豬,但當時的曹丞相說,不要小看殺豬,這個行業離政治近。集一千多年的人生鬥爭和周旋經驗──一千多年就得有個一千多年的樣子,我總覺得二杆子脾氣,直來直去總不是好辦法,就好象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是好的中醫或西醫一樣。

  瞎鹿的表演,還要在鏡頭前講一個欲左先右,何況我們?殺豬殺屁股,看似那裡肥胖,其實並不致命。對付這幫同性關係者呢?你們要家園,我偏不給你們家園,「研究研究」,等雙方頂上牛,我的處境是什麼?就是在你孬妗的屁股和巨峰下邊喘息。這時要徹底解決衝突,無非兩種辦法:要麼用血性的手段去鎮壓他們,這手段簡單實用,但吃的時候好吃,拉的時候不好拉。另一個辦法就是,答應他們的要求,給他們家園。但這等於繳械投降,等於白中別人的圈套失去你的老婆也等於失去你自己那還不如自殺。那麼又不沾血又不自殺的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就是用我的辦法,表面上答應他們,用草哄著他們走,一哄哄到屠宰場,那時再看他們無可奈何認賊作父地哭喊吧。說到這裡,你孬舅過去說過的口號「不行挖個坑埋了你」,現在看是有些落後了。我答應你們,給你們家園,但是給你們一個什麼家園呢?我再告訴你這段話謎底的謎底:

  我們的家園就是你們的家園。

  我們的家園在哪裡呢?就在我們的故鄉。啊,故鄉,你的遊子一提起你,就不禁有些心馳神往和心蕩神怡了。村莊、炊煙,滿街跑的雞、狗和待宰的豬,一樣一樣都很親切。暮色中,俺娘站在村頭的糞堆上喊我的名字:

  「小孬子,回來吧,該回家吃飯了!……」

  我背著草筐從地裡回家。這是村莊可愛的一面。這是童年生命在我們心中的駐紮。但這並不是歷史的真實。不要往我成年的眼裡揉沙子也不要往我童年的眼裡揉沙子。我們自欺欺人地給我們的童年過濾和增添了些什麼?我們的童年真是那麼可愛嗎?我們故鄉所有的兒童,都患有長久性鼻竇炎,一年四季嘴唇上掛著兩筒鼻涕。為了一件小事,你頭髮上爬著蝨子的娘,拿著一根棗木杆子,瘋狂地攆著你在豬、雞和狗中跑,幸虧她沒有攆上你,如果她當時攆上你,照她的二杆子脾氣,一杠子下去,你的二斤半就沒有了。禮義廉恥的秘書長,就不是今天的你孬舅,世界的歷史就要重寫。你們在黑暗中,撐要摸索一個時期。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村中並不只是你娘,除了你娘,村中還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是:曹成、袁哨、豬蛋、六指、瞎鹿(現跟我們一樣出門在外)、白螞蟻、白石頭、沈姓小寡婦、小麻子(出門在外)、小蛤蟆、蕩婦兔唇、蕩婦地包天……等等。從歷史上看,這些人哪個是好弄的?哪一個是省油的燈?一千多年來,他們上躥下跳,無風三尺浪,有風攪得滿天塵;窩裡鬥,起反,當面一盆火,背後一把刀,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一年三百六十天,風雪霜劍嚴相逼;今日葬花是親親,明日葬人知是誰?只有這些還不夠,要命的是,這些年來,誰能看得住他們?祖上染過頭,封過井,硬是治不住他們的兩樣東西。哪一個不是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男人都花,女人都浪,哪個男人沒有毒死過幾個男人?哪個女人沒有逼死過幾個男人?

  同性關係者需要家園,我們將計就計,把他們趕到這樣一個地方,讓他們跟我們家鄉這些雜拌、無賴、潑婦、魔鬼和性虐待者待在一起,不是也一箭雙雕、一石雙鳥嗎?兩邊都不是省油的燈,兩邊又一定勢不兩立;一邊是異性關係還沒有搞夠的同胞,光棍的光棍,寡婦的寡婦,見了異性就口渴、就眼中帶血;一邊是代表西方文明、決定社會和我們發展方向和我們精神想像能力的世界級大腕──世界名模、黑歌星、時裝大師、電影大明星、球星──要搞同性關係;一邊窮,窮得臨死時想吃口幹的;一邊富,富得搞同性關係之前都用牛奶和椰子汁洗身子;一邊整日在牛糞裡倒騰著雙腳,不是怕愛國者導彈和運兵裝甲車,時刻想打聲胡哨就聚山寨造反;一邊富極無聊,待在碧綠的游泳池裡找不到解悶兒的法子,所以才搞同性關係……你想,如果把這些勢不兩立的米攪和在一個鍋裡去熬粥,不就會立刻熱鬧和打成一鍋粥了嗎?虧我能想得出來,把馮·大美眼、呵絲·溫布爾、卡爾·莫勒麗……和曹成、豬蛋、小蛤蟆、女兔唇放在一起。這種設想本身,並不比發現地球是圓的和太陽圍著地球轉價值要低。亞裡士多德、孔子、柏拉圖、馬克思,包括甘地,你們都幹嗎去了?你們要早想出這一點,世界不是要平衡和穩重得多嗎?當然,任何思想都不是憑空產生的,我的這一點不成熟的想法,也得到了偉人語錄的啟迪。但還是有發展嘛。

  我又一次深深地體會到,思想的威力是無窮的;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把地球給撬起來;給我一個故鄉,我就能把同性關係者給徹底消滅乾淨。也許我下這個判斷還為時過早,但我們還不知道曹成袁哨和小蛤蟆的厲害嗎?同性關係發展起來才幾年,曹成他們在歷史上延續了多少年?我們當初在遷徒路上是怎麼來著?等著看好吧您哪。等著站在幹岸上看火吧!等著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我們拿杆子抬它們吧。等著世界毀滅、讓仇人不順眼的人背後說過我們壞話的人見鬼去吧,留著我們再建立一個新世界。

  就這樣吧。拍板吧。不要再猶豫了。一切跟我們無關了,讓他們用他們罪惡的黑手,去埋葬他們雙方、去當各自雙方的掘墓人吧。笑眯眯地給這邊一把鍬,給那邊一把鎬,讓他們打出狗腦子,我們用這腦子湯去治我們的食道癌和脈管炎吧,用他們的心、肺、肝做一碗醒腦湯吧。如同把涇水和渭水摻合在一起,如同讓大三峽和小三峽的水往一塊流,如同讓水和火在一起交融,如同在油鍋裡倒上一瓢水,又如同把兩種相互起反作用的化學製劑傾倒到一個臉盆裡,我們看他們激烈的反應、變化、變質、沖天而起的氣泡接著就聞到那惡臭難當的味道。把它喝下去,我們命令這些光棍、寡婦和另一幫同性關係者們。

  他們喝了下去,大叫一聲,立即躺倒在地,眼睛迸裂,口角流出烏黑的血。接著他們蛻化成蒼蠅大小的可憐的小爬蟲。這時我們踏上一隻腳,來回一蹉,把他們蹉個稀爛。你說這事好不好?開心不開心?喝了這碗酒,什麼樣的酒我都能對付。如同喝了紅薯乾燒酒,再來喝麥爹利一樣。簡直是一碗冰水嘛。這群同性關係者,怎麼犯到我手裡了呢?那就活該他們倒黴。──就這樣,我一切都盤算好,把一個陰謀編織得嚴絲合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讓你插翅也難飛出我的羅網;我把籮筐用棍子支好,把米粒撒好,藏在麥秸垛後邊,這時轉換一個面孔,微笑著對麻雀們說:吃米去吧,那是專門為你們準備的;我是蟲豸行吧?我對你們屈服行吧?籮筐是給你們遮陰涼用的,不是為了拉繩子。我就這樣對麻雀們說。我就這樣對窗裡窗外的同性關係者們說。麻雀們一陣歡呼。同性關係者們一陣歡呼。麻雀們爭先恐後地奔向了籮筐,同性關係者們在窗裡窗外放起了鞭炮,跳起了桑巴舞。

  「我們勝利了!」

  「劉老孬屈服了!」

  「劉老孬認從了!」

  「這是鬥爭的結果!」

  「從此我們有了家園!」

  麻雀和同性關係者們果然上了當。嘴的咂巴聲也沒有了。大屁股和巨峰葡萄不見了,我讓他們解放的同時,他們也把我解放了。我喘了一口氣,真是天新地新空氣新。看著同性關係者們在那裡歡樂,我再一次感到陰謀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沒有陰謀,哪來的輕鬆和清新的空氣呢?都說世界的空氣在被污染,太空的臭氧層中都是垃圾,這不是後現代工業發展快了,而是我們的人文科學或說我們的陰謀發展慢了;它們相互之間的發展出現了不平衡。

  我聯繫實際,禮義廉恥委員會今後工作的重點是什麼,也一下在我心裡豁亮起來──通過一件事情有多方面的的收穫,也是我常見的另一個特點。誰是迷途可憐的羔羊?他們還以為是我呢。莊周夢蝶,蝶是莊周,莊周是蝶?道路已經到了盡頭,我們該捂著臉、張著大嘴傻哭而返了。一幫同性關係者,把我當成了迷途知返的孩子,把我當成了改正錯誤的同類,他們把我從臥室里拉出來,開始抬著我向天上拋;興奮之下,甚至把我當成了民族英雄。

  「改正了錯誤就是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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