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是多少人心中想說的話。只是他已經成年了,不好再對社會和娘說了。他有淚水只好在心中流,他被打碎的牙只好往肚裡咽。這些傷感的情緒也就不說了。我現在還在你孬妗葡萄和屁股下面壓著呢。馮·大美眼,你個小妖精,把身子放輕一點,讓我在這雪地上喘口氣。但這小妖精就是一點不放鬆。你舅舅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急中生智,忙而不亂,急用先學地想起了讀書。看著人壓在牆下,捧著書先學一陣再救人沒有什麼不對;那總比視而不見和站在一旁幸災樂禍把自己的歡樂架在別人的痛苦上要好得多;雖然那痛苦也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還忘不了把書和床聯繫在一起。

  你看到這裡就不受教育嗎?我的床頭櫃裡都是書。上邊有人壓迫著,外邊有人喊打著,我從容不迫地拿起一本書來學習;你的辦法不行了,我得從更高明的地方,找到對付同性關係者要家園的新的解決辦法呀。──難哪。許多大人物常常對親近的人這麼說。在一個暴雨初歇的夜晚,房間的燈光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房檐上殘剩的雨點「噗嗒噗嗒」落在窗外搖晃的葉子上和影子上;你突然流了淚,一把抓住身邊的女服務員的手說:

  「這就是我此時此刻的心境。」

  我現在也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我一頁一頁地翻書,一頁一頁地尋找。這時你孬妗竟在上邊吃起了三明治。窗外的一幫扯旗吶喊者,也每人捧起一個快餐飯盒,在那裡吃肯德雞。吃飯時嚼咬的「巴咂巴咂」聲,從小到大,越來越大,響徹整個房間,響徹整個宇宙;房間的玻璃,被他們震得「嘎巴嘎巴」響。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雖然他們吃飯嘴巴響,但吃飯也占住了他們的嘴,使他們不再對我吶喊;雖然他們的巴咂聲震耳欲聾,但這聲音比起他們剛才的口號和吶喊聲,畢竟單調多了,不具威脅性多了。

  知足者常樂,許多大人物早年讀書,為了鍛煉自己的毅力,還故意跑到嘈雜的街頭呢;十字街頭那些嘴發出的聲音,不是比這些聲音更加蕪雜嗎?──那些嘴長在什麼人身上?盡是些賣豬大腸和賣驢肉的;他們嘴裡發出的味道,不是比這些同性關係者更加不堪嗎?雖然窗裡窗外人的嘴的用途一到床上甚至比那些賣豬大腸和賣驢肉的還要豐富和我們所認為的下流,但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他(她)們的嘴,一到舞臺上、銀幕上、走臺上和賽場上,曾引起世界上多少人瘋狂的歡呼和雀躍,「大美眼,我愛你!」「卡爾·莫勒麗,我愛你性感的嘴!」「呵絲·溫布爾,我要在你嘴裡發出的歌聲中死去!」「巴爾·巴巴,今晚你會不會來?」一些如你和瞎鹿這樣的發燒友、支持會的成員,就這麼淚流滿面地忘情和肆無忌憚地喊叫。現在我在他們這些人的嘴的包圍中,總比被十字街頭的嘴包圍要好得多吧?他們用他們的嘴吃他們的飯,我用指頭沾著我嘴裡的唾沫看我的書。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我們在一個太陽當空照的午飯和午睡人們精神恍然和迷糊的時刻,暫時在嘴、飯、床、書四個方面找到了平衡,從而使世界有了片刻的寧靜。我要利用這片刻的寧靜,去尋找處治這些人的手段和辦法;我要利用他們提供的條件,他們提供的鍬和鎬,掘土機和拖拉機,去挖「不行埋了他們」的陷井。我要用現成的賓館和地毯,去「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他們」。我的顧問團和智囊班子在哪裡?我所尋找的書的段落在哪裡?同性關係者們,不要認為你們利用了時代廣場上小劉兒犯的錯誤,就可以在這裡使你們與小劉兒共同合謀的陰謀得逞。我要以你們之道,還治你們之身。

  這時我突然明白,像小孩做遊戲一樣,像電視裡出的要你解答的疑難題一樣,任何事物針鋒相對地頂牛、死拉硬拽地拼湊,都不是好辦法;要麼庖丁解牛,抓住他的弱點和短處,用鋒利的雙刃牛刀沿著他的骨頭的縫隙一刀一刀零割他,讓他死也死個無可挽回和無可奈何,死個徹底和服氣,說「解得好!」要麼乾脆繞開問題走,用草兒哄著牛往前走,把草兒吊在他們的臉前,說是解放他們,帶他們去牧場、去原始森林,到了那裡就解開籠頭放了他們,任他們在大自然中生長,再也不做牛馬活、出牛馬力了,再也不限制他(她)們與別的牛交配了,再也不給他們人工授精了,一哄把他(她)們哄到現代化的屠宰場。他(她)們一聞到這裡的氣息就發了慌:

  「娘,爹,我不要到這裡來!」

  你這時心中有底,到了屠宰場可不像在路上,在路上到處是高梁地,是撒腿不見蹤影的茅草和茂草,到處都伏藏著危險、逃跑和躲避,這時你要籠絡他,安慰他,與他同舟共濟,說「咱們是朋友」。就像刑警和刑事犯在路上一樣。有一盒飯,也要分給他半盒。他以為不是去屠宰場和監獄,而是哥兒倆一塊去泰國旅遊、去麥加朝聖或是去悉尼歌劇院聽歌劇呢。你們說說笑笑就到了監獄和屠宰場,這時他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以及旅遊和朝聖的目的;他有些著慌和害怕,他甚至不敢埋怨和責備你對他的欺騙,他徹底知道他的命運就實實在在控制在你的手中,你二拇指頭一動,他的小命就沒有了。

  他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過去真是愚蠢,不該與你做對;面對著龐大的監獄和轟鳴作響的屠宰場,他馬上變成了一個在世界上無依無靠的孩子和小牛犢,他只好認賊作父,他只好把將他送到這裡來的人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因為他和這裡的看守和屠宰工一個也不認識,他怯聲聲地給你叫了一聲爹和娘,說咱們趕緊離開這裡吧,你看,這裡的看守和屠宰工正對咱們不懷好意地和下流地壞笑呢。又像市場上插草標正被拍賣的孩子,爹,娘,不要賣我了,我回家好好割草和刷鍋,他流著童年的淚,拉著你的褲管哀求著。但你心中明白,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家裡早已斷炊,爹的肚裡都餓得咕咕叫,腰裡就剩一根爛草繩,世界上已經沒有鍋讓你刷了。

  你早幹嗎來著?到了監獄和屠宰場,你明白你的處境、我的厲害和手段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腳水;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當初你們後現代地搞同性關係、與我花馬掉嘴地談條件、遊行示威、要家園,還與一個不與劉家爭氣的墮落後代小劉兒勾結在一起,現在看,這種勾結在電網密佈的監獄和忽起忽落的半個牆壁一樣大小的現代化屠刀面前,算得了什麼?事到如今,我是再也不會做暖蛇的農夫和暖風中的共和主義嘍。太陽出來了,我該回家睡覺了。他(她)們癱軟在地上,理虧和氣餒地自動變成籠子中可憐的松鼠和癩蛤蟆。你提起這籠子,微笑著將他(她)們交給了看守和屠宰工。

  你還與看守點了一下頭,看著屠宰工將牛的屁股推進了屠殺分解機,幫他關上了機器的後門。接著又繞到機器的前臉,看著機器分門別類地吐出了他(她)們的胳膊腿、頭、臉、鼻子、胃和豬大腸,你才放心地拍拍手,將手背到身後唱著歌離去。──賢甥,我在巨峰和屁股底下、在他們嘴巴的嘈雜聲中,看書所要尋找的,就是這樣一個將他(她)們引向屠宰場而使他(她)們渾然不覺似乎是去在大森林、是去幸福樂園是去他(她)們所尋找的同性關係的理想家園的即一下將他(她)們置於死地而他(她)們還死得不明不白留下我們來後快的策略。這不比你那個空洞的「研究研究」要高明一百倍嗎?你只是支吾而沒有策略,你只是躲避而沒有進攻,你只讓我有招架之功而沒有還手之力,你把我當成了沉默的羔羊,你與這些共謀的同性關係者們,倒是成了監獄的看守和屠宰場的屠宰工。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地球被我翻轉過來了,你們的陰謀就要破產了,我就要從書中找到懲治你們、迷惑你們、最後屠殺你們的辦法和策略了。公雞就要啼鳴了,太陽就要出來了,夢想遍地成金的人們,你們再不撒離,馬上就要被劈頭而下的石頭砸成肉餅了。就這樣吧,書和我的智囊班子和小團體。看著,睜大你的眼睛,我的賢甥,精彩的話語,如山上的清泉,剛剛還覓影無蹤,突然就汩汩流了出來──野寂的山前,汩汩的山泉自天而降,就形成了壯觀的瀑布。我們要的就是這個。

  生活總在設計之外,好運氣總不在意料之中。我的智囊班子也在高速運轉。後來,當我們聚在一起,各人將各人挫敗同性關係者要家園陰謀的計策寫在手上,最後亮出來比賽高明;有的寫「火」,有的寫「水」,有的寫「建議秘書長找老丈人」,有的乾脆寫「暗殺」、「成立突擊隊」等。等他們都亮完了,我將我的手亮了出來。我的手上不是一個字,也不是兩個字,而是密密麻麻一大片。這就是我在你孬妗巨峰和屁股的壓迫下,在窗裡窗外同性關係者「劈裡啪拉」的嚼咬聲中,讀書讀出來的。

  當時智囊班子所有的人都楞在了那裡,不知這句話所雲,也不知我運用這句話所雲。這句話和懲治同性關係者能聯繫在一起嗎?別是秘書長被一幫不男不女的人給氣胡塗了,在這裡拿著過去時的一句話開玩笑──那就顯得膚淺了。就好象一個神經病者站在立交橋上對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嚴肅地大喊一樣。「我告訴你們……」你要告訴我們什麼?我的智囊班子異口同聲地問:

  「秘書長,你給氣胡塗了吧?」

  「秘書長,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不理解!」

  「這段話豈能治得了同性關係者半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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