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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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定的時候和場合,還是要把他給偽裝起來。當然一說到為了我就不單單是為了我的問題了,這就牽涉到整個禮義廉恥委員會甚至是整個世界的形象和精神面貌了。就好象讓一個農民登上主席臺,總要讓他換一塊乾淨的羊肚子手巾;帶一個村姑去參加舞會,總要讓她換上一條對於我們已經是過時但是對於她還是新鮮的拖地長裙一樣。於是陰差陽錯,當時我就毅然拍了板,不顧你的扭捏和矯情──你這時扭捏和矯情的換裝純粹是為了你自己,而我對你的改變和呵斥可是為了整個世界──終於讓你一步登天,放下獨輪車,跨上了毛驢。你還在那裡推三擋四,不好意思;最後上毛驢時連怎麼跨鐙、先伸哪條腿後伸哪條腿都不知道,一看就是第一次過貴族生活──就像上一個世紀的鄉下蠻子第一次坐轎車不知道門的把手在哪裡一樣。但這樣的舉動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呢?我是養虎遺患哪,我是養癰護痂呀;養癰長疽,自生禍殃;我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我當時犯了什麼渾,喝了什麼迷魂湯,怎麼想起把你帶到時代廣場了呢?後來就有了同性關係者示威、請願、要求劃地給家園,對不對?當時你心血來潮,不該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就說了話──上驢之前你說得那麼好聽,說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進退,怎麼一到事情上就憋不住了?就又要說話了?就又要給人出主意了?你們這種一分鐘不挨打屁股就癢癢的文人的臭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掉?你給我出的是什麼主意?你不要自作聰明,以為當時自己出的主意已經夠絕妙的了──就像你過去唱的歌和寫的文章──也許當時看是夠絕妙的了,但現在回過頭來看呢?經不經得起時間和歷史的檢驗呢?我現在明確說,在時間和歷史的照妖鏡下,你一下就現出了自己的原形:你給我出的當時看似乎是絕妙的主意現在看卻是誤黨誤國誤世界差點毀了我前程和人生的餿招。乍一看是一杯酒,一杯溜溜的麥爹利,其實是一杯毒藥,裡面下著砒霜。你這是什麼用心? 你這是什麼動機?我帶你到廣場,如同農夫看到可憐的蛇,你在雪地裡凍僵了,沒氣了,我可憐的孩子,我將你從雪地裡撿起來,揣到了自己懷裡;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身子一暖精神一復蘇舌頭嘴巴一能動就一口咬住我的拳頭大小的心臟。你肚子餓饑不擇食我清楚,但你不該反咬一口;你是認父作賊,你是忘恩負義,你是小事清楚大事胡塗一到大事就露出村裡農民過河拆橋和倒打一耙的齷齪卑下的狐狸尾巴。我與你相處的是大事,你卻在那裡跟我算小九九和小數點。我當時不該讓你騎驢,就該不管不顧地讓你推你的獨輪車,壓抑、自卑,到處沒人理你,到處說不上話,你也就老實了,不給我亂出主意了!或者乾脆就不該將你帶到廣場,讓你老老實實呆在家裡給曹小娥洗碗,多好!呵,你看你當時多麼風光,跟著我,騎著驢,到處發言;聽說後來因為時代廣場和我的原因,寫得狗屁不通的兩本舊書也在街頭暢銷了,成了文壇大腕,還恬不知恥地混進了初級貴族圈子。 你行啊你!這時你得到了好處,你何曾想到為你作出重大犧牲給你帶來這一切的你孬舅?你何曾分給他半點稿費?──這些蠅頭小利就不去說它了,我還想向你在驢身上計較的一點是,當時你騎在驢上,並不知道你座下這頭驢的價值和取向,你就騎著它洋洋自得地往前走──雖然舅舅對這頭驢是有意見和看法的,但這頭驢對於你來說,就已經是天上人間了;雖然這條裙子對於我已經過時了,但是對於你卻是從來沒見過的新鮮;幸福的驢都是相似的,不幸的驢各有各的不幸;這頭驢的幸與不幸我們姑且不論,但它出生在貴族之家,受過良好的教育,從小喝牛奶吃蛋糕穿筒裙長大,長大以後花枝招展,雌激素分泌得像我們喜歡的一樣有些過盛,小屁股小奶頭都挺挺的那是無疑的。不然能進得了禮義廉恥委員會?──我對她的遺棄是另一回事;但這樣一頭驢,偶然的因素被你騎在了屁股底下,你就一點不知道、一點不體諒地騎著就往前走──你把它當成一頭鄉下驢了?──不能不說是它的一點不幸吧? ──當然,不幸僅僅是開頭;當時你騎驢不會上驢,有些尷尬;但上驢以後,卻大模大樣地往前走,令我吃驚;我當時還有些高興,一方面對這頭我不滿意和要遺棄的毛驢有些幸災樂禍,另一方面說到底是我的外甥,有其舅必有其甥,雖然以前沒騎過毛驢,但一上去就顯示出一種不凡的氣度,傲視萬物,這是大將風度嘛!遺棄的毛驢我是廢物利用,偽裝的外甥又意外地給我爭了口氣,我是兩全其美嘛,我是兩個壞事加在一起就一塊變成好事了嘛。從這個問題的處理上,也可以看出我們秘書長運籌帷幄、化險為夷、驚而不險和遊刃有餘的水平和氣度嘛。現在看起來,是我想錯了,高興錯了,是我主題先行,在對你的看法上,夾雜進去一些私人感情。不幸的小毛驢,倒是被我忽略了。 ──現在看,當時騎在毛驢上的你,並不是傲視萬物,而是不懂萬物,你傲視的目光不是弄懂萬物把握萬物之後自信和自然的流露,而是不懂萬物什麼都不知道說句不客氣的話和傻子白癡的目光無異的一種憨大膽的反映;不是事物螺旋式上升之後的原點返回,看似返回,其實比過去旋出一圈;而是蒼蠅飛了一圈,又落回到原來的糞點上。你就是這樣一隻蒼蠅。在時代廣場那一刻,就是這樣一隻蒼蠅落到了驢背上,就是這樣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多麼不幸的一刻呀,竟是我釀成的;多麼不幸地開端呀,竟是我提議的。我怎麼那麼胡塗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甚至應該向小毛驢道聲歉。 我原來只想因為我們之間的事情懲罰她一下,誰知道就給她帶來這麼大的不幸呢?當然,她的不幸和我的不幸比起來,還是鴻毛、雞毛和泰山的關係,真正的不幸才是我呢。我才是一個大傻瓜和大傻鳥呢!我出於好心帶你到廣場讓你騎驢,沒想到你到頭來卻給我捅了那麼大的窟窿和漏子。帶你去廣場,你老老實實一個人呆著,遇到大事一言不發,才是你聰明應取的態度──你一個蒼蠅一樣的小文人,主動插到世界性的大事裡幹什麼?同性關係者示威就讓他們示威,遊行就讓他們遊行,要家園就讓他們要家園,你也不是同性關係者,你異性關係還只是混口飯吃的水平,你管他們幹什麼?誰讓你主動給我出主意了?我知道你會說,孬舅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不是舅舅沒有主意向我主動打問的嗎?現在怎麼一推六二五,將責任都推到外甥一個人身上?你問得有理,但也沒理。或者說正因為你這麼問,就顯得更加沒理。你怎麼知道我有些慌亂向你打問就證明我沒主意了呢?我當時沒主意,怎麼就證明停一會也沒有主意呢?我向你發問只是一種形式,你可以保持沉默,現在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將要作為在法庭上的證言。當時你沒考慮這一點吧?我向你發問的時候,就是我思考的時候;我越是沒主意的時候,就越是要產生主意的時候──什麼叫背水一戰呢?什麼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這時你就越不能有別的主意來干擾我,懂嗎?最後的結果就是:你的餿主意干擾了我好主意的產生,像電波一樣,你的噪音干擾了我正常頻道的發射;你把我當成敵臺了嗎?你到底是什麼用心?你想使矛盾轉化嗎?這我就不明白了!你說「研究研究」,我聽了你的話,就「研究研究」。當時你很興奮,我上了你的當,也很興奮,以為是個好主意,還讓你騙吃騙喝,沽名釣譽,把一頭小毛驢讓你無功受祿地白騎了這麼多天。後來一實踐,「研究研究」,這叫什麼主意?拖一拖,放一放,事情就會過去了嗎?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一切可以因陋就簡,轉臉就過;這是同性關係,是家園,是涉及到世界和人的根本問題,何況裡面還牽涉到你孬妗,事情要多麼複雜就多麼複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年三十地主逼債到門上,你不照樣得變賣家當去償還嗎?到頭來你就把我逼到變賣家當的地步。你是什麼用心?你出了主意騎著毛驢飛走了,我說了「研究研究」之後回到家不還得面對你孬妗嗎?你讓我跟誰研究?這時我一說研究,高跟鞋就上來了。你知道為了你這個主意我多受了多少氣? 你騎著我的毛驢四處在大飯店、咖啡屋、啤酒屋、Party上炫耀和風光的時候,你可知道你舅舅正在一個毒如蛇蠍的女人身下受氣?表面你在幫助我,其實你在幫助這個女人。這時我不禁要問,你潛意識中到底在想些什麼?這種情況下,你覺得那頭禮義廉恥的毛驢你還要騎下去嗎?我知道你會結結巴巴地說,你這些天和這頭小毛驢相處得不錯呀。這是將你一步步逼到牆根和絕境的時候,你拉著一根驢韁繩,最後的一點解釋和掙扎。你還想將事情和毛驢再挽救一下。你臉上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但一切都大勢已去和無可挽回了。我再也不會學撿蛇的農夫而要痛打落水狗了。你不是還剩最後一層小衣服和最後一層畫皮嗎?現在我也要將它們給扒下來。我知道你們相處的不錯,但這絕不是由於你與她相互理解的結果,恰恰相反,這是因為你們相互太不理解太沒有共同語言或者說是因為毛驢認清你的本質與你無話可說沒必要爭論的反映,它是一種大家風度,它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輕蔑和悲哀。 就像一對夫妻,吵架的夫妻並不一定是壞夫妻,如果連架都吵不起來,「相互沒有紅過臉」,不是更大的悲哀嗎?「你也算個人」,我的天,大家怎麼都不忙著自殺?你不自殺還一點不紅臉地騎著人家四處紮堆和遊逛,虧你做得出,我都替你紅臉。這些事情也就不說了。結論已經下定:你在廣場上出的主意不是好主意,是個餿招,是個不可取的主意,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幫助敵人、幫助同性關係者的陰謀;現在惟一要做的是,這個主意要徹底廢除,半點不能含糊,我們要在這個問題上徹底把你拋開,另組智囊班子,另闢蹊徑,想出一個新的對付同性關係者的辦法。而且,在沒有通知你之前,這個工作我們已經做了一段時間了。 現在我可以驕傲地、自豪地、理直氣壯地告訴你:新的對付同性關係者的一系列高招,都已經想出來了!明白了嗎?我的親愛的聰明的可恨又可愛的外甥!你座下的毛驢,是該歸還的時候了,應該讓更合適更理解她的人和更應該與她相處的人去與她相處了!經過這件事,也使[缺N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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