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九


  只要把握住不讓他們有家園,沒有猖狂活動的場所和窩點,還讓他們鬼鬼崇崇呆在大街上和廁所裡,使他們的心情和操作仍有一種齷齪感、壓抑感、偷偷摸摸感和犯罪感,我這裡就好工作。我也想通了,以前她犯的錯誤和做過的動作,我都可以原諒;我這麼想,就是她以前不跟同性關係者裹在一起,被她們拉下水,她就是黃花閨女了嗎?在我之前,不是已經跟過殺豬的孬舅了嗎?在孬舅之前,又跟過誰,明的暗的,恐怕孬舅也搞不清楚。西方人搞性自由,中學生就發避孕套,你怎麼辦?需要為此搞一個運動去清查她嗎?不是我護著她,我看起碼現在沒有這個必要。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才是一個影帝應有的風度。從世界電影史的角度看,大凡出名的大影帝或大影后,者是二婚頭或三婚頭。

  我不怕這個。至於說她那天在舞臺上表演過一些動作,我也能夠原諒。正是你們鬧得他們沒個家園,沒個活動場所,整天在那裡壓抑和齷齪,才使他們走向了反面,乾脆撕破面皮,到大眾面前去表演。這責任在你們,而不在他們,更不在大美眼。誰要這時候說三道四,我倒要不答應了。我現在的任務是,你讓他們沒了家園,我就給她提供一個家園,從明天開始,我就放下一切事情,全副身心地、兢兢業業地去做工作,去接近她,跟她約會,請她吃飯,說服她,教育她,感動她,愚公移山,感動上帝,用暗的而不是明的,用軟的而不是硬的,用曲折迂回而不是直奔主題,用潛移默化而不是生搬硬套等等辦法,去跟她軟磨硬泡,一手軟一手硬,我就不信感動不了她;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拿不下的女人,只存在你方法對不對頭的問題。這樣敘述的一個前提是:女人一到這時候,心都是野的。

  我不是向你誇口,你麗晶廣場的事情做得漂亮,我既然決定接著往下做,也一定讓它有頭有尾,鼠頭豹尾不是狗尾續貂。我估計最多也就是半年時間,我不但讓她脫離同性關係群體,也讓她脫離孬舅的懷抱,跟我住在一幢房子裡,睡在一張大床上。那時你想一想,啊,一個影帝,一個世界名模,真是珠聯璧合,郁金生香,一塊出去散步,一塊出席宴會,手挽著手,口對著口,嫉妒死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說世上甘蔗沒有兩頭甜,驢糞蛋不能兩面光,人走了桃花運,就丟了命運,我這次就是要創造一個奇跡給你們看看──讓它比翼雙飛,中西合璧,在世界的東方,長出一棵水靈靈的並蒂蓮!你就等著睢好吧!」

  瞎鹿越說越興奮,向上拔了拔褲腰。我看到他在那裡雄心壯志,也跟著他興奮起來;因為他的興奮,畢竟是我帶來的;假如沒有我的努力,恐怕他還在黑暗中摸索,現在還是一隻垂頭喪氣或痛不欲生的屎克螂──說不定連屎克螂都不是,甚至蛻化成了一隻蒼蠅。於是也站起來,做出後盾、領路人和一覽全域的樣子,指手劃腳的,與他在那裡說笑,共慶勝利。他打我一掌,我踢他一腳,不知誰突然想起孬妗過去的一個笑話,說出來,兩人共同抱著肚子笑在一起。突然,我意識到什麼,放下瞎鹿,將笑收回來,踽踽不樂地一個人坐回到沙發上。就像一個人正在喝湯,半盆湯已經進了肚,突然發現湯裡漂著一隻蒼蠅一樣,心裡那個窩囊。瞎鹿意識到什麼,忙也停止歡樂,伏下身子體貼地問:

  「你怎麼了?我有信心了,你怎麼突然不高興了?是不是看我抓住孬妗沒有問題,你心裡突然又嫉妒了?這種情緒我完全理解,就像閨女出嫁,丈母娘雖然高興,但看著好端端地自己養大的黃花閨女今天晚上就要被人糟蹋,心裡總不是味道,要掉兩眼濁淚一樣。她對這女婿是既愛又恨。我理解這個。但任何人也不能因為這個,就不讓自己的閨女出嫁。留在家裡當一閨女種。我相信,時間一長就好了,你心胸也不能太狹隘。不然好事也做了,到頭來又把我得罪了,你圖個什麼?」

  我不高興地說:「你別在那裡瞎猜,我不是因為這個。」

  瞎鹿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丈母娘,你是孬妗私下的另一個單戀者,對吧?這一點我早看出來了。現在看我有了門道,眼看要入了手,得了趣,你心裡像七爪撓心,對不對?這種情緒我也理解,但我勸你在這個事情上也能想開些,你總不至於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站出來與我競爭,去充當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吧?你也知道,我現在需要對付的既有同性關係者,又有孬舅,已經夠麻煩的了,希望你不要再給我添亂!」

  我仍不高興:「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我在這點上與你的觀點略有不同,雖然我也喜歡孬妗,但還不至於到你這種要死要活的地步,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裡黃土都埋人,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沒有必要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庸俗。我現在不高興,決不是為了這些瑣碎的事情!」

  瞎鹿不理解:「那你因為什麼?」

  我:「你剛才說,為了得到孬妗,你準備全副精力抽出半年時間,一點不幹別的,對嗎?」

  瞎鹿點點頭。

  我:「那咱們剛才討論的電影怎麼辦呢?不是又要泡湯了嗎?說來說去,我不是又被你裝到套子裡了?我忙活半天,你說要跟我合作電影,現在到頭來你一切合適了,該從我這裡得到的都得到了,於是就把我像嚼過的甘蔗一樣又吐了出來,你這安的是什麼心?你果真要涮我一道,以為我好欺負嗎?你與我合作是為了愛情,我與你合作是為了公雞和啃那看不見的碩大的果實,方向一致,目的不同,你就不能兩相兼顧一下嗎?我剛才是怎麼對你的,現在你是怎麼對我的,我當領導能照顧你,換了你當領導就只顧自己,兩相對照,你覺得公道嗎?」

  瞎鹿楞在那裡。他想了半天,終於想明白了,這時紅著臉說:

  「你不要生氣,是我考慮不周,我剛才性急一些。這樣吧,從今天起,我一個月談戀愛,一個月談電影,照你說的,兩相兼顧,既不誤孬妗,也不誤你,這可以了吧?」

  我胸中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這還差不多。」

  但又馬上嚴肅地說:「你可不能騙我!」

  瞎鹿指天劃地地說:「哪能呢。如果是那樣,讓我的眼睛重新失明,重新過暗無天日的生活!」

  見瞎鹿賭咒牽涉到了眼睛,就好象剛才聽到他要付咖啡帳單一樣,我相信了他的真誠,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瞎鹿也吐出一口氣,笑了。這時用指頭點著我:「從潛意識上講,你還是嫉妒。」

  又說:「你也忒性急,急功近利,半年都等不得!」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為了掩蓋我剛才的尷尬,我只好象有些小女子一樣,這時用矯情的樣子,來沖淡剛才的氣氛,我噘著我的小嘴說:「我就是等不得,我就是等不得。」

  又像小女子在另一種情形下的樣子了。瞎鹿被我的樣子逗笑了。於是我們又握手言和,開始共同討論孬妗和電影、女人和藝術的雙重大計和它們的發展前景。談著談著,雙方又興奮了。這時感到把兩種事情摻和到一起討論、兩種肉食放到一個鍋裡來煮也不是不可以。

  女人和藝術在有些方面不但不衝突,甚至還有相互啟發和共通的地方。與孬妗談戀愛可以找到片子中新的藝術感覺,當作生活體驗;而在片子中的影帝感覺帶到孬妗面前,有助於瞎鹿增強他的自信。沒有出現相互拆臺和相互抵牾的局面,倒是出現了交相輝映和相得益彰的火鍋效果。雖然出發點不同,但最終走到了一起;火鍋鼎沸了,我們最終尿到了一個壺裡。我們哈哈大笑,對未來充滿信心。但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敲咖啡廳的玻璃,我扭頭一看,是我座下那頭還沒有歸還孬舅的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小草驢,她在用她的一隻前蹄向我打招呼。她來幹什麼?在下邊等著就不行嗎?沒看我這裡正在忙著嗎?自從上次麗晶時代廣場與孬舅分別,這頭小毛驢我一直留著自用。

  孬舅看我在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有功,又覺得小毛驢反正是公家的,就沒有跟我要。我個人裝備不起毛驢,現在逮著了公家的,能騎一天是一天,抓緊騎,多騎,有時夜裡沒事也到街上溜達一圈,弄得小草驢倒是有些不高興。但一個毛驢還不好對付?別看是恢委會的小毛驢,覺悟比我們民間平庸的成群的毛驢高不到哪裡去,塞給她兩把白糖,也就把她的嘴給堵住了;發給她兩粒甜棗,也就把她給噎住了。不過騎著這種貴族的毛驢在平民中行走,感覺還是大不一樣。

  它是我身份提高、混成大腕和進了貴族圈的標誌。禮義廉恥的毛驢,在他的屁股下面──我馬上就得到了貴族和平民階層的雙重承認。靠著它,我還忙裡偷閒多拍了幾個女蒼蠅。總體上說,我與這頭貴族的小毛驢處得還不錯。我在飯店跟人談話,她能在下邊等著我,一般不要求跟上來。但她今天怎麼上來了?我對瞎鹿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到咖啡廳外。走路的時候,我一臉嚴肅;但一到玻璃外,我馬上學著大人物對待自己下人那和藹但不失威嚴的腔調問:「怎麼回事?在下邊寂寞了?還是少了你的誤餐費?」

  小毛驢見我這麼說,倒是她有些不滿意。她做出這些慣例她早已知道,用不著我瞎關心的樣子,皺了皺眉說:

  「我上來不是為了我的事情,是為了你。這裡有你一份傳真!」

  我問:「傳真?誰的傳真?我以前很少收到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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