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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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鹿見我馴服了,態度也就緩和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見我要說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連連答應我的條件,說: 「可以,可以,只要你一說完孬妗,咱們馬上就討論劇本,你原來創作的那首歌詞,也可以作為主題歌。」 我也點頭,與瞎鹿親熱得一家人一般。我們甚至手拉住了手。我這時知心地問: 「瞎叔,在談孬妗之前,我還有一點不太明白,你過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嗎,怕她們沾了你的錢,為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麼一提起孬妗,你倒顯得不管不顧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錢了嗎?」 瞎鹿見我提這問題,不禁「噗嗤」一笑,用手指頭點著我說: 「你呀,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過去見女人,我害怕她們,是因為錢不假──但並不僅僅是因為錢,除了錢,還有其它許多方面呢。如果她真是愛我的錢,倒也沒什麼,怕就怕在,她與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是很亂,說是愛你這個人吧,也是愛你這個人;但你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家財萬貫,不是影帝,她又註定不會愛你。她到底愛的是什麼呢?她自己心裡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裡也像打翻一鍋雜拌粥一樣;她就把這樣一鍋雜拌粥擺在了你的面前,讓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負責任。 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點錢。當然,我也不能不在乎,當年餓死人的光景,我怎麼會能忘記?我臨死時還抓著一個爛鞋幫,把它當烙餅吃,嘴裡叫著:讓我吃口幹的!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攢下的一點錢,就這樣讓情緒不明的人去吞噬,留著我自己臨死時再去啃鞋幫嗎?再說,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看我現在是影帝,如同一個走紅的妓女,賓客盈門;但待我轉眼之間青春流逝、人老珠黃呢?馬上門庭冷落車馬稀,那時我哭著喊著找誰去?我能不留點後手嗎?結婚容易離婚難,那時你已經有了孩子,再受欺負,你都會找到心理安慰:為了孩子,就這樣湊合吧。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離奇的,這個女人目標不明地嫁給你,但很快她目標明確了,她只愛金錢和影帝,並不愛你;現在哪一個女人沒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黃,沒有金錢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來氣,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蓮和西門慶一樣,說斷送你,用一包老鼠藥,就把你當三寸丁谷樹皮武大給斷送了,這時你哭天抹淚找誰去?歷史的經驗值得借鑒。歷史的教訓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愛女人,誰都知道夜裡摟著一個女人睡得更有內容,但我就是這樣被嚇怕了!你不要勸我,勸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頭有臉,我就這樣一輩子下去了,看她怎麼樣!」 瞎鹿說著說著激動了,用手拍著桌子,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我忙閘住他:「瞎叔,這裡沒人勸你,你愛跟誰不愛跟誰,礙不著我什麼。我現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這樣,那你還追求馮·大美眼幹什麼?」 瞎鹿也覺得自己說著說著跑題了,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一笑;但為了挽回他的面子,他又強詞奪理地說: 「我說這些也不跑題,說了這些女人,我接著就會說到馮·大美眼;說了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開馮·大美眼與這些人的區別──我為什麼過去不愛女人,現在愛女人了。馮·大美眼與她們可不一樣。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動機一定很明確,那就是心心相印。這裡的關鍵區別在於:過去我愛的女人,一個個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圍著我轉想讓我簽名的人,就像剛才在麗麗瑪蓮咖啡廳遇到的那種人;我過去有一句話,引起過一些報紙的不滿,但我對它們不在乎,我今天還是要說:有幾個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們想與我相愛,怎麼會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呢?但馮·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麼? 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著東方一個演電影的,也就是駱駝看見了一隻小袋鼠。我在她面前,又成了一個崇拜者。她每天讓我提鞋我都願意,她演出讓我把大門我也願意。你想,與這樣的人談戀愛,如果她愛我的話,就肯定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而是愛我本人。既不是愛我的影帝,也不是愛我的錢,人家一個世界名模,錢不比我多?她還謀霸我的錢幹什麼?她就是愛我赤裸裸的一個男人啊!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了嗎?我不值得為此奮鬥嗎?你不該將麗晶時代廣場的事情告訴我嗎?還用得著那麼跟我端架子嗎?……」 瞎鹿眼看又激動了。我忙又用手閘住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絕不跟你端架子。只是有一點我還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跟馮·大美眼的關係,不也有些顛倒嗎?不也成了影迷們跟你的關係了嗎?無非現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馮·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錢,你要與她戀愛,她就不怕你像剛才說的那些崇拜者一樣去串人謀害她嗎?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裡了嗎?這又怎麼解釋呢?」 瞎鹿楞在那裡。看來這樣一個問題他過去沒有思考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屎克螂推糞蛋,推來推去,怎麼推到了原來的地方?屎克螂摘下眼鏡,懵然無知地打量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瞎鹿張張嘴想說話,但紅著臉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裡窩著,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占了上風,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吐了出來。又說: 「再說,現在說馮·大美眼,只是說你要愛她,誰知她愛不愛你呢?你剛才還說,影帝是不會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麼模特就會把崇拜者當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模特不是比影帝還要牛X嗎?你與平常人談戀愛,你還占個主動,現在你要接觸馮·大美眼,只是處於被動挨打的地步,你還講什麼自由和人權呢?實際生活不是演電影,你在鏡頭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關係表現得淋漓盡致,但你與馮·大美眼的關係,可沒有這麼簡單。你教訓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馮·大美眼可是你妗,別到時候你愛她她不愛你這時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條抽你,你可就尷尬和哭都來不及了。報上又該炒花邊新聞了。你心眼又小,別到時候又拿尼龍襪去自尋短見。」 瞎鹿一言不發,坐在那裡癡癡地看著我。接著臉上的肉開始顫動,眼中湧出了一顆豆大的淚珠,一寸寸在那裡往下流。我一點不心疼。我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剛才他是怎麼在我青草地上馳騁的呢?我話鋒一轉,磕了一下煙灰,又說: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瞎鹿渾身一顫。等著我嘴裡再吐出來幾把雙鋒利劍,去刺殺他一點點抽縮的鮮紅的心靈。他已經聽之任之了。他已經聽天由命了。他的人生的最後的理想、最後的崇高、他的夢寐以求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與俺孬妗馮·大美眼的戀愛怎麼進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給我安排了。我欲擒故縱、欲東先西,把握著世界的辯證法,像庖丁解牛一樣,又向瞎鹿的骨榫處下了刀子。我這次可要像魯迅一樣痛打一下落水狗了。我說: 「麗晶時代廣場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個失誤。這是你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撿芝麻丟西瓜的又一個例證。為了十來萬人民的幣,你丟了觀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時機。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為什麼追不上咱孬妗了。我問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只好乖乖地聽我指揮。他癡癡地答:「是男。」 我問:「孬妗呢?」 瞎鹿:「是女。」 我:「正是因為一男一女,你又自以為門當戶對,所以才去追求這種男歡女愛,床第之歡,欲達到靈與肉的結合,對嗎?」 瞎鹿點點頭。 我拍著巴掌說:「看看,看看,我剛才說了你還不信,現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無名鼠輩之時,曾放我無票進場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訴你吧:正是因為這樣,你這次戀愛是註定要失敗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瞎鹿歪著頭不服氣地問:「為什麼?」 我解氣地大聲喊:「因為那天的事實說明,孬妗已經不是女的了,她是個同性關係者!」 瞎鹿渾身一抖,淚和眼珠都傻在那裡。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打問。足足在那裡傻了有10分鐘。突然一聲長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墳地的鬼嚎,把我嚇得差一點從椅子後背翻下去。接著瞎鹿滾到地上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屎克螂,摘下腦門上的眼鏡,開始在原地打轉,像找不著糞蛋一樣著急。我推來推去,怎麼糞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為了什麼呢?到頭來怎麼是這樣一個結局?曠野,暮色,疙瘩一樣的村莊,遠去的牛車,找不到的縱橫的道路,我是像過去一樣大哭而返呢,還是就此從懸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煩惱呢?屎克螂在那裡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憐,動了惻隱之心。我拍了拍屎克螂的腦門,柔聲地說: 「老屎,你不要著急,事情還沒有到了絕路,還沒有到了不能通融沒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劉兒侄。一切都在你小劉兒侄身上。怎麼樣,這時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于懷和小肚雞腸之人了吧?這時看出你小侄的素質了吧?過去你是怎樣對待我的,現在解你於倒懸的又是誰?──不管你過去對我怎麼樣,我現在不能見死不救,不能眼看你變作屎克螂而無藏身之地──這就是我的為人。告訴你,這事情雖然複雜,雖然牽涉到方方面面,但我還是有辦法挽回的。任憑天地翻轉,我自有回天之力。老屎,你變回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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