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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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的瞎鹿,又恢復了他藝人的感覺。公平地說,作為一個藝人,瞎鹿還是合格而偉大的,感覺還是寬廣而細微的──他是有神經末稍的。當他來到火車站或是機場,面對來來往往南來北去的人流,他常常發生一種幻覺,不知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是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會不知不覺地流淚;有時又擺脫眾人,一個人騎著毛驢隨便在什麼道路上行走,不知不覺走到天地盡頭,看到前面再沒有道路,挽轡大哭而返。 面對一張孩子的血臉,他也突然有了藝人的飛升,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象又到了天地的盡頭;他不再對我發火,他開始搓揉自己的雙手,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就把世界給搞亂了和自己又錯在哪裡。他為了這搞亂而感到對不起眾人。當然,瞎鹿的主動退卻,也包括他性格上的弱點。正如他所說,他從小受人欺負,養成一個欺軟怕硬的毛病。你軟,他就硬;你真硬起來,他就害怕了,不管是對是錯,就像擺地攤的算命瞎子遇到了工商局人員一樣,趕緊將自己那一套收拾起來再說。 面對臉上流血的我,他忘記了自己影帝的身份,他一下又回到了早年的村中;他由高大的偉人形象,一下還原成一個人見人打的地老鼠。我成了英雄,直巴巴地站在那裡。他成了可憐巴巴孤立無援的人。他又像早年村中的走街串巷的瞎子流浪藝人一樣,閉上雙眼,努力用耳朵去分辨各種聲音,從這些聲音中去分辨各人的不同。他主動上前用袖子拭我臉上的淚和血,在一縷咖啡廳頂窗打下的陽光下,用舌頭去舔這些傷處。瞎鹿的舌尖,是多麼濕潤、柔軟和可人意啊。他柔聲的問:「還疼嗎?」 我賭氣地說:「怎麼不疼,它在牆頭上長著嗎?」 瞎鹿低聲下氣地說:「別生氣了,一切都是我不對,待會咖啡廳的賬單都歸我付,行了吧?」 我破涕為笑,兩人握手言和。我知道,瞎鹿今天對我的懺悔是真誠的,因為他說要付全部的賬單。瞎鹿雖然貴為影帝,片約如潮,片酬是亞洲最高的,家中有一頭標緻的小毛驢,但他的生活習慣,依然是村中的樣子。愛吃紅燒肉,愛吃酸菜魚,愛吃豬肉燉粉條;雖然住在大東亞富人區一幢豪華的別墅裡,但家中的擺設,仍是雜亂無章:沙發是波蘭真皮的,桌子卻是1949年土改時在家鄉分到的地主浮財,四條退全部被蟲子蛀得往下掉木屑;臥室裡也是家鄉的樣子,橫扯一根竹杆,上面亂七八糟搭著瞎鹿的被子、褲子、單子、西服、中山裝、領帶及好幾個粘在一起沒有清洗的褲頭。 房頂爬滿了蜘蛛,地上跑滿了老鼠,空中飛動著蝙蝠、貓頭鷹和夜的精靈。瞎鹿身為影帝,許多女影星包括那個自稱為影后的人,都連接不斷的向他送秋波,但瞎鹿就是不與她們結婚。不與她們結婚並不是瞎鹿生理上有什麼毛病,瞎鹿回答記者提問時曾說,這方面不用大家替我操心,我在身體的這方面非常健康,不信到我臥室看一看竹杆上的褲頭!惹得記者們一陣大笑。但他為什麼不結婚呢?是不是還保持著勞動人民的傳統美德,對愛情堅貞如鐵,心中仍然懷念著什麼人,就像剃頭匠六指,在歷史上一直懷念過去的柿餅姑娘一樣──於是這人兒成了一個化解不掉的情結,阻擋著現在愛情的發展呢?瞎鹿說:人一過了40歲,情已經失掉了,剩下的就是欲;過程都省略了,要的只是目的,哪裡還能想起過去玩過的愛情遊戲呢?他可不像六指那麼傻帽。又讓提問者驚愕。 那到底為什麼不結婚呢?就是因為瞎鹿是影帝由此帶來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富。這成了瞎鹿為之苦惱的人生癥結。財富、金錢,緊接著就要來美女,這個美女來幹什麼?純粹是來跟我結合嗎?還是以結合為名義,來居心不良瓜分我的財富呢?世界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美女來的越多,瞎鹿越是感到可怕;美女們越是甜言蜜語,瞎鹿越是懷有戒心;他影帝的影響越大,他的片酬越高;他的片酬越高,他心裡越是痛苦,對女人越是敬而遠之。他整日生活在女孩子中間,他的心離她們卻一天比一天遠。他是賈寶玉。 但瞎鹿的身體又是健康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白天一片戒心,到了晚上一切都崩潰了;瞎鹿瞎急,只好用老辦法把頭往牆上撞,或是急不可待地打開電視和錄像機看毛片,坐山觀虎鬥,望梅止渴,然後自己傷感的打開褲頭,自己給自己解決問題。錄像完了,電視白花花的一片,瞎鹿疲憊地蜷縮在自己像狗窩一樣的床上,不禁失聲痛哭。他拍打著被子說:「妞們,我操你們一家!」 當然有時也自責,後悔,自己打自己的臉:「我怎麼會是這樣?金錢和財富,我像痛恨妞們一樣痛恨你們!我明天就結婚,我把你們都給妞,看你怎麼樣!」 接著從床墊子下面拽出一疊疊美元、法郎、德國馬克和意大利先令,撒滿一屋,用腳踹,用手擰,其自責自悔的心理消耗,遠大於性壓抑的痛苦。他說,我身為影帝,我不該把一切都寄託在這不會說話的別人印刷的紙上,明天我就改正,明天我就去找妞,我解放了,我革命了。但到第二天朝霞映滿天空的時候,瞎鹿又把昨晚的一切忘得乾乾淨淨,又恢復成了昨天的瞎鹿。漸漸瞎鹿發展的,不但對女孩子懷有戒心,對男的,對朋友,對鄉親,都在他的金錢面前人人平等。 他得過一些電影國際大獎,周遊過許多國家,從西方世界回來,別的沒有學會,頂住了他們的精神污染,但有一點學會了,那就是付帳時的AA制。他沒有替任何人任何動物付過賬單。今天面對著我的血臉,他提出付所有的咖啡賬還是平生頭一次。我能不感到震驚嗎?我能不感到受寵若驚嗎?我還能與他計較剛才的爭吵與爭鬥嗎?我只能破涕為笑,與他握手言和。他見我笑了,也就放心了,又討好地與我說: 「我們只顧爭論些不重要的問題,把我們今天見面的主要意圖都給忘掉了,想一想,我們今天約會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瞎鹿這麼一說,我也立即興奮了。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有些慚愧,有些幡然悔悟地說: 「對對對,我們今天約會的主要目的,主要是談藝術,怎麼一見面就談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一到談起藝術,我與瞎鹿的身份又為之一變,我又開始矮他一頭,他又開始趾高氣揚。因為我在藝術上有求與他。我懷疑這是不是瞎鹿設下的又一個圈套。這時我又感到,雖然都是貴族,但大腕與大腕還是不同啊。我從事的是文字,他從事的是影視;雖然都在藝術的糞堆上就像在我們村西的糞堆上蛆蟲熙攘,但我像糞堆上的蒼蠅,他卻像糞堆上的屎克螂。蒼蠅只能在糞堆上飛舞呻吟,屎克螂卻能從裡面滾出糞蛋,推著這糞蛋像推著地球一樣向前滾動,嘴裡說著:這就是藝術。 屎克螂不能摘下腦門上的墨鏡,一在世界亮相就被人撕吃。屎克螂,你怎麼就那麼香。蒼蠅整日瞪大眼睛尋找世界,到頭來走到大街上沒一個人相認。高山流水,沒有知音,這對一個從事藝術的蒼蠅來說,是多麼大的痛苦。我們的可愛的影帝瞎鹿,就是鑽了這樣一個歷史的空子,伸出屎克螂的大手,把我們這群蒼蠅,牢牢地抓在他手的中。影視是通過文學改編的,屎克螂是由蒼蠅變成的,但默默無聞的蒼蠅一經點化,馬上就可以隨著屎克螂在世界上狐假虎威地風光一番,於是事物的主次關係就被顛倒了,不是屎克螂求著蒼蠅,而是蒼蠅求著屎克螂。一開始瞎鹿見了我們還比較客氣,總是說:「文學是電影之母,我的一切藝術感覺,都是從你們那裡得來的。」 後來就不行了,就不拿母親當回事了。這時的母親成了妓女,而他成了一個興致所至的嫖客。問題是這時的母親也不爭氣,看著別的母親隨著屎克螂的上身名聲大震和返老還童,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紅了眼。我也願意跟屎克螂走一趟。屎克螂,瞎鹿,我的親親,從今往後,你就不要把我當作母親了,你納我為妾,把我當作你老人家的宮女吧。你給我改個名字吧,叫春香叫秋黃叫麥粒叫神經植物都可以,我可以把過去的名字給忘掉,作品再次印刷時我就叫春香。一排排的妓女站在院中,等待著嫖客的挑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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