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孬舅:「他們過份嗎?」

  衛兵:「過份!」

  孬舅問一個獨龍眼衛兵:「他們怎麼過份?」

  獨龍眼紅頭漲臉地回答:我們連正經的男女關係還沒搞過,他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讓我們怎麼活?」

  「好!」

  孬舅興奮得滿臉通紅。又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眾衛兵:「滅了他們得了!」

  「好!」孬舅激動地作著戰前動員:既然大家認識這麼統一,那就趕緊回去準備杴、鐵鍬、繩子和推土機!」

  我急忙問:「準備這些幹什麼?」

  孬舅答:「我已經準備把日常的口號恢復回來!」

  我:「恢復成什麼?」

  孬舅:「『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眾衛兵:「對,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眾衛兵喊聲震天,把我嚇得差一點從毛驢上翻下來。一場悲劇,就要這樣產生了。臺上正在表演的人,肯定將不久于人世了。活蹦亂跳的一幫狗男狗女,馬上就要成為一撮塵埃,與大地共生存了。前衛和先鋒,現代和後現代,看來沒有孬舅的加入,肯定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孬舅的衛兵,已經開始向後轉齊步走;孬舅的眉目,已經恢復出過去的英氣;孬舅身上流動的血液,已經恢復出往日的血性。我立即抽身到矛盾之外,又成了沒事人一個,就等著從舞場轉到刑場,去看新的熱鬧,去看這些正在臺上表演的時代寵兒們人頭落地。想著他們過去人前人後風光,現在馬上要狗刨似地求人饒命,我心中不禁產生一絲快意。

  可見世界上沒有鐵打的江山,沒有開不敗的花朵,沒有吃不盡的宴席和沒有不過時的現代與後現代。你們赤身裸體管什麼用呢?世界上又有好看的了。但就在世界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候,世界又發生了猶豫;由於這一點猶豫,世界又照著固有的軌道滑行下去。因為,就在孬舅帶我們要去埋人的時候,演臺上突然又打出一群標語。這些標語,又使孬舅傻了眼和犯了難。剛才像打足氣的皮球,現在又針紮似地撒了氣和癟了囊。這些標語都貼在孬妗他們的光身子上。這些標語公開了他們的內心主張。這些標語和他們剛才的大膽動作正相反,沒有任何激烈的動作和語氣。他們只是公開了他們的現在和他們設想的將來,他們的最低目標和最高綱領。他們的動作是溫和的,這就使孬舅的激烈行動,失去了藉口、由頭和基礎。孬舅還是比他們晚了一步。標語上寫著:

  這裡是中空的世界

  富裕是萬惡之源

  我們要結束這種富裕、空洞、無聊的生活

  我們要尋找艱苦

  男男女女有什麼意思

  我們要證明我們自身

  我們的拒絕是雙重的

  我們的家園在哪裡

  ……

  男女們在臺上走來走去,標語交相輝映,令孬舅和我們目不暇接。但這還不是使孬舅最感棘手的。使孬舅最感棘手的,是他們在這些標語之上,又打出一條新的標語。標語上寫著:

  我們要與秘書長對話

  這使孬舅徹底抓了瞎。因為孬舅平生最討厭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人要與他對話。世界上人這麼多,民族不同,膚色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見解不同,唾液、血液與其它各種液均不同,相互之間還需要什麼對話嗎?甲與乙,乙與丙,男與女,非同性關係者與同性關係者,相互都需要溝通嗎?如果大家都溝通了,理解了,相互之間不存在誤會、衝突、煩惱、令人扼腕和一波三折的悲劇,世界不成千篇一律了嗎?那還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奔頭和有什麼好戲可看了呢?文人墨客豈不都要失業了嗎?從孬舅的出身看,殺豬宰羊,與人對話也不是他的強項。有時從電視上看他接見外賓,褲子扣都忘了扣上。看見「對話」二字,就使他老人家頭皮發麻;而馮·大美眼領一幫人,就要與孬舅對話。不是長期與孬舅生活在一起的人,出不來這損招。孬舅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拍打著驢屁股說:

  「我大意了,我大意了,我當初不該找馮·大美眼,我應該在家鄉選美。如果不是馮·大美眼,這一幫丫挺的怎麼知道我的痛處?怎麼想得起與我對話?事到如今,我也是有苦難言。人們哪,記住我這個教訓吧!」

  孬舅在那裡捶胸頓足,後悔不疊。但他對過去的後悔一點無助於現在事態的解決。現在的事態仍在那裡發展、蔓延、漸漸地向你淹沒過來。馮·大美眼們一點不顧孬舅在那裡的窘態、變態和慌亂,一幫人已經從演臺上神態自若地用模特步款款走下來,高舉著請願和對話的標語,向孬舅挺進,向孬舅要他們的家園。情況這麼緊急,秘書班子也沒在身邊,連個發言稿都沒準備,你讓孬舅如何與他們對話?話對錯了誰負責任?

  如果他們真與世界搗亂,暴動、暗殺、成立顛覆委員會組織,孬舅真有辦法對付他們,不行真挖個坑埋了他們;他們不搞這個,避開了孬舅應付自如、遊刃有餘地處理事情的辦法和體系,他們搞同性關係,他們搞對話。這就讓孬舅犯了難。黃鼠狼吃刺蝟,無處下嘴;劉老孬遇同性關係,話如何對?慌亂之中,孬舅實在找不到求助之人,只好把我當作救命稻草,也顧不得面子了,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拍小毛驢向後退,躲避著馮·大美眼們的對話隊伍,一邊低聲下氣向我求教:

  「你說該怎麼辦?好歹想個法子,救救你舅。」

  不是我自我吹噓,一到這種關鍵時候,我的英雄本色就顯露出來了。我雖然是孬舅的外甥,但在這一點上與他截然不同。他是小事清楚,一遇大事就胡塗;我是小事胡塗,一遇大事,頭腦就唰唰地清楚了,處事不驚,臨危不亂。須知,當年我是跟過曹丞相的,什麼大事沒見過?面對對話,面對草雞的老孬,面對他向我伸出的求救之手,我一點沒有慌亂,一把接過了他那冰涼的小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救出了滅頂之災。我問他:「你想與他們對話嗎?」

  孬舅慌亂地搖頭:「不想,寧死也不想。」

  我:「知道與他們對些什麼嗎?」

  孬舅:「不知道。」

  我:「能給他們找到家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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