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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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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除了工作積極,政治上也開始追求進步,給女老喬寫入黨申請書,一月再寫一次思想彙報。還得經常找女老喬、老張、老何幾個黨員談心。漸漸小林有這樣一個體會,世界說起來很大,中國人說起來很多,但每個人迫切要處理和對付的,其實就身邊周圍那麼幾個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麼幾個人。任何人都不例外,具體到單位,部長是那樣,局長是那樣,處長是那樣,他小林也是那樣。你雄心再大,你一點雄心沒有,都是那樣。小林要想混上去,混個人詳,混個副主任科員、主任科員、副處長、處長、副局長……就得從打掃衛生打開水收拾梨皮開始。而入黨也是和收拾梨皮一樣,是混上去的必要條件,或者說是開始。你不入「貴党」,連黨員都不是,怎麼能當副處長呢?而要入黨,就得寫入黨申請書,就得寫思想彙報,重新檢查自己為什麼以前說黨是「貴黨」而現在為什麼又不是「貴党」而成了自己要追求的黨!談清楚吧,小林,否則你就入不了黨。你就不能混好,不能混上去,不能痛快地吃飯、睡覺、拉屎撒尿! 你還不能太天真。你真以為寫好申請書寫好思想彙報談清「貴黨」就可以入黨了?錯了,這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以後更重要的步子,是得和黨員搞好關係。沒有鐵哥們兒在黨內替你頂著,入張三是入,入李四是入,為什麼非讓你小林入?譬如,這辦公室女老喬是黨小組長,你就得和女老喬搞好關係。從個人感情講,小林最討厭女老喬。女老喬五十出頭,快退休了,嘴嘮叨不說,身上還帶著狐臭,過去小林剛來單位對一切不在乎時曾說: 「單位應該規定,有狐臭者不准上班,不然影響一屋人情緒!」 這話傳到女老喬耳朵裡,女老喬曾找老張哭訴一次,說新來的大學生對她進行人身攻擊。現在你要入黨,就得重新認識女老喬及她的狐臭,夏天也不能嫌女老喬狐臭,得一月一次挨著她的身子與她彙報談心。 光彙報談心還是不夠的,總得在一定時候做些特別的表示,人家才會給你特別出力。一次大學的同學又聚在一起,談一個話題,說與各級官員睡過覺的未婚女青年到底有多少?大家都說中國的女孩沒有骨氣,小林說: 「不然不然,正是因為女孩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五月二日這天,單位仍然放假,小林坐地鐵到女老喬家拜訪去了。去時帶了兩袋果脯和一瓶香油(母親從老家帶來的),一袋核桃(孩子滿月時同學送的),幾瓶冷飲。老婆一開始不同意,說你怎麼能這樣,小孩子下月定牛奶還沒有錢。小林給老婆解釋,現在小孩沒錢定奶去看人,是為了小孩以後更好的吃牛奶。扯半天,小林都有些急了,說老婆「目光短淺」,是「農民意識」,老婆才放他走。到女老喬家裡,小林坐了半個小時,吃了兩隻蘋果,得到一個信息,說這一段小林表現不錯,小組已經討論了他的入黨問題,橫豎就是上半年。女老喬又說,快退休了,總得給同志們辦些好事。出了女老喬家的門,小林很高興。女老喬送了他一段,他挨著女老喬走,也不覺她身上有狐臭。告別女老喬坐地鐵,在地鐵又巧遇同辦公室的女小彭。女小彭問他哪裡去了,他說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花枝招展的女小彭,這時告訴他一個信息,說節後單位要搞民意測驗,看誰當他們的處長副處長合適。小林心裡說:不管誰當,反正現在輪不到我;我抓緊的是先入黨。車到崇文門,他跟女小彭說聲「明天單位見」,下了地鐵,上地面換公共汽車。出了地鐵,陽光太強,他一下迷失方向,費了半天勁,才找到9路車站牌子。 第五章 節後上班,果然辦公室搞民意測驗,看這辦公室誰當處長副處長合適。測驗時,組織處來了兩個人,發給每人一張紙條,讓在上邊寫名字。並說,人選不一定局限在本辦公室,別的處室也可以選。說是民意測驗,其實也就幾個「民」:老何、女老喬、女小彭和小林。老孫屬回避對象,不在辦公室。組織處的人說: 「寫吧,背靠背,不要有什麼思想壓力!」 老孫一個人在走廊裡走,想著屋裡的情景,心裡像小貓亂抓,亂糟糟的。他知道單位要搞民意測驗,但沒想到這麼快,一過「五一」就搞,讓人措手不及,沒個活動的餘地。他以為這又是老張出的主意,心裡十分窩火,罵老張真不是東西,一條活路也不給人留。原來老張在處裡時,他是與老張有些矛盾,但現在你副局長都當上了,何必還念念不忘,苦害這些弟兄呢?其實這次是老孫錯怪了老張。搞民意測驗是老張提出來的不錯,但動作這麼快,卻不怪老張,是組織處自己搞的。原來組織處也沒想這麼快,準備擱到五月底,但處長在四月三十日那天犯了痔瘡,聯繫好醫院近期要動手術,動手術要住一段院,故處長想在動手術之前,把處裡的事情清理清理,民意測驗就這麼提前了。但老孫不知道「痔瘡」情況,仍把帳記到了老張頭上。豈不知這些天老張正為自己當了副局長精神愉快,根本不會管其它亂七八糟的事,去苦害別人。 但不管怎麼說,這事情給老孫弄了個措手不及。原來老孫準備和老何聯合起來,「五一」後分別找幾個局領導甚至部領導談談,讓取消這次民意測驗,現在看做這項工作是怎麼也來不及了。老孫退而求其次,五月一日上午聽到消息,下午找到牛街老何家,講了這麼一個消息,然後說既然找局領導部領導來不及,只好找被測驗的人了。於是分了一下工,老孫負責找女老喬,老何負責找女小彭和小林,對他們曉以大義,關鍵時候要對同志負責,不能不負責任地亂填。在這件事情上,老何一開始有些猶豫,後來是準備跟著老孫幹一場的。因為他回家跟老婆一說,老婆十分支持,並說老孫拉他幹這事,證明老孫看得起他!不過老孫到他家一說情況發生變化又這麼複雜,老何腦筋又有些發懵,後來經老孫又開導一通,老何才又重新鼓起了勁頭。當天晚上,老何便去到女小彭家裡找女小彭(按老孫的交待,去女小彭家還不能讓老張看見,他們住一棟宿舍樓),今天一上班,老何又趕忙拉小林下去「通氣」,「通」了半天,耽誤了到食堂打早飯,老何仍沒有將事情向小林「通」清楚。小林只是含含糊糊聽出,他入黨的問題已經快了(這消息昨天已從女老喬那裡得知),接著又說處裡誰當領導待會兒就要搞民意測驗,屆時要注意。注意什麼,老何並沒有說清楚。雖然老何沒有說清楚,但等到組織處來辦公室搞測驗時,小林毫不猶豫地在紙條上寫上了「處長老孫副處長老何」的字樣。寫老孫老何並不是小林弄懂了老何的意思或他對老孫老何有什麼好感,而是因為他聽說自己快要入黨,不願意本辦公室的黨組織發生變動,不願意再從外邊來一個什麼人。組織結構一變動,有時會帶來一個人命運的變動,這一點小林終於明白了。 等大家填完紙條,組織處的人就帶了回去。女老喬又找小林下去「通氣」,問: 「你填的誰?」 小林這時學聰明了,反問:「喬大姐,您填的誰?」 女老喬撇撇嘴說:「有人親自找我,想讓我填他,我偏偏不填他!我填的全是兩個外邊的!」 小林說:「我填的也是外邊的!」 女老喬很高興,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回到辦公室,女老喬又找女小彭「通氣」,誰知女小彭還記著以前跟女老喬的矛盾,不吃女老喬那一套,一邊對著鏡子抹口紅,一邊大聲說: 「我愛填誰填誰,組織處不是說保密嗎!」 女老喬吃了一憋,臉通紅,自找臺階說: 「我不就問了一句嗎?」 然後,老孫找老何「通氣」,老何又找小林「通氣」,老孫又找女小彭「通氣」,女小彭又找小林「通氣」等等。 終於,在三天以後,老孫從組織處一個同鄉那裡,打聽到了測驗結果,興奮地找老何「通氣」: 「不錯,不錯,老何!結果不錯。除了一個女老喬,其他人表現都不錯!」 老何聽了也很高興,說:「不錯,不錯。」又說: 「小林這小夥子真不錯,一點就破,不背後搞小動作。雖然剛分來浪蕩一些,這一段表現不錯。怎麼樣老孫,下次組織發展,給他解決了算了。」 老孫連連點頭,說: 「可以,把他解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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