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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仍在議論,那邊老張提著拖鞋回到他的局長辦公室。他聽見了。聽見了大家議論他怎麼升的副局長。不過他沒有生氣,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別人升副局長,他會不議論嗎?將心比心,他原諒了大家。畢竟原來都是一個處的。不過等老張換上拖鞋,關上門一個人靠到沙發上時,又恨恨地在心裡罵了一句:

  「這些烏龜王八蛋,瞎議論什麼!你們懂個雞巴啥!爺這次升官,硬是誰也沒靠,靠的是運氣!」

  老張心裡清楚,本來這次升官沒有他。自一個副局長得癌死後,一年多以來,副局長一直閃著一個空缺。據老張所知,局長傾向提一處處長老秦,部裡某副部長主張提七處處長老關。拉鋸一年,部裡部長生了氣,說一年下來,你們這個提這個,那個提那個,還有點共產黨人的氣味沒有?我偏不提這兩個,偏提一個你們都不提名的!選來選去,選到了老張頭上。老張把這次升任總結為「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是機會,是運氣。局長、副部長分別找他談話,又都說是自己極力推薦了他,以為老張蒙在鼓裡。老張表面點頭應承,心裡說:「去你們娘的蛋,以為老子是傻子,老子誰的情都不承,承黨的!」今天早上上班,碰到一處處長老秦,七處處長老關,說話都酸溜溜的。老張表面打哈哈,心裡卻說:「酸也他媽的白酸,反正這辦公室老子坐上了!以後你們還得他媽的小心點,老子也在局委會上有一票了!」

  老張從沙發上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走動,開始打量屋子。屋子寬敞、明亮、乾淨、安靜。照老張的脾氣,本來就喜歡一個人呆著,不願跟許多人一個辦公室,沒想到奮鬥到五十歲,才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心裡又一陣辛酸。年齡不饒人啊。又想到老秦老關仍在大房間呆著,又有些滿足,都不容易。本來自己也沒妄想當副局長,退二線的魚網都買好了,沒想到一下又讓當副局長。既然讓當,就當他幾年。吃過中午飯,老張躺到長沙發上,蓋一件上衣,很快就入睡了。這在大辦公室是絕對不可能的。那裡睡沒大沙發不說,刷飯盆的刷飯盆,打毛衣的打毛衣,女小彭的高跟皮鞋走來走去,哪裡睡得著啊!

  老張睡到半截,猛然驚醒。他突然想起,自己還不會用程控電話呢!他忙跑到桌子前,看新電話的說明書,按著說明書的規定,一個一個按電話的號碼鍵,分別試著給妻子、女兒單位打了兩個電話,告訴她們自己的電話號碼變了,以後別打錯了。又吩咐老婆今天回家時買一隻燒雞。

  第三章

  四月三十日,單位會餐。總務處發給每人一張餐券。中午每人憑餐券可以到食堂免費挑兩樣菜,領一隻皮蛋,一瓶啤酒。按往常慣例,這頓飯一個辦公室在一起吃。大家將菜分開挑,然後集中到一起,再將皮蛋啤酒集中到一起,將幾張辦公桌並在一起,大家共同吃。再用賣辦公室廢舊報紙的錢,到街上買一包花生米,攤在桌子中心。所以一過十點半,大家都開始找盆找碗,騰桌子,十分熱鬧。連往常工作上有矛盾的,這時也十分親熱,可以相互支使,你去買饅頭,你去涮杯子等等。

  到了十一點,大家準備集中盆碗,到食堂去挑菜,搶站排隊。這時老何提著自己的碗盆來到老孫面前:

  「老孫,我家裡蜂窩煤沒了,得趕緊趕回去拉煤。」

  大家聽了有些掃興,都知道老何是心疼他那兩份菜,一隻皮蛋,一瓶啤酒,不願跟大家一起吃,想拿回去與家人同享,孝敬一下他老婆的爺爺奶奶。老何怕老婆,大家是知道的。據說他兜裡從來沒超過五毛錢,也不抽煙。

  女小彭說:「老何,算了,劃不著為了兩份菜去擠公共汽車!」

  女老喬說:「算了算了,老何不在這吃,我們也不在這吃,這餐別聚了!」

  老何急得臉一赤一白的:「真是蜂窩煤沒有了嘛!」

  老孫擺擺手:「算了老何,在這吃吧,蜂窩煤下午再拉。停會兒我找你還有事,咱們到下邊通通氣。」

  老孫說要「通氣」,老何就不好說要走了,只好邊把飯盆扔下,邊說:

  「真是沒有了蜂窩煤!」

  接著,在別人集中碗盆到食堂去排隊時,老孫拉著老何,到樓下鐵欄柵外去「通氣」。所謂「通氣」,是單位的一個專用名詞,即兩個人在一起談心,身邊沒有第三個人。辦公室的人常常相互「通氣」。有時相互通一陣氣,回到辦公室,還裝著沒有「通氣」,相互「嘿嘿」一笑,說:

  「我們到下邊買東西去了!」

  不過老孫「通氣」不背人,都是公開化,說要找誰「通氣」。

  鐵欄柵外,老孫與老何在那裡走,「通氣」。走到頭,再回來,然後再往回走。老孫穿一套鐵青色西服,低矮,腆個肚子;老何瘦高,穿一件破中山裝,皺皺巴巴,臉上沒油水,鼻子架一付已經發黃的塑料架眼鏡。二十年前,老何與老孫是一塊到單位來的,兩人還同住過一間集體宿舍。後來老孫混得好,混了上去,當了副處長;老何沒混好,仍是科員。當了副處長,老孫就住進了三居室;老何仍在牛街貧民窟住著,老少四代九口人,擠在一間十五平米的房子裡。一開始老何還與老孫稱兄道弟,大家畢竟都是一塊來的,後來各方面有了分別,老何見老孫有些拘束,老孫也可以隨便支使老何:

  「老何,這份文件你謄一謄!」

  「老何,到總務處領一下東西!」

  一次單位發票看電影,老何帶著老婆去,老孫帶著老婆去。座位正好挨在一起。大家見面,老孫指著老何對老婆說:

  「這是處裡的老何!」

  老何本來也應向老婆介紹老孫,說「這是我們副處長老孫」,但老何聽了老孫那個口氣,心裡有些不自在。大家都是一塊來的,平時擺譜倒還算了,何必在老婆面前?就咕嘟著嘴沒說話,沒給老婆介紹。不過沒有介紹老婆仍然知道了那是老孫,看完電影回去的路上,老婆對老何發脾氣:

  「看人家老孫混的,成了副處長,你呢?仍然是個大頭兵,也不知你這二十年是怎麼混的!」

  當然,老孫還不是他們這茬人混得最好的,譬如老張,也是同集體宿舍住過的,就比老孫混得又好,所以老何不服氣地說:

  「老孫有什麼了不起,見了老張還不跟孫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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