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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那麼自己……

  這等嚴峻的惡性事件,想掩蓋都掩蓋不成了呀!誰有能力掩蓋都來不及掩蓋了呀!將肯定驚動中央的呀!……

  而自己又哪兒有那種一手遮天予以掩蓋的能力啊!

  這時這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頓時也暗恨起自己的權力還不夠大能力還不夠大來……

  她瞪著王啟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是:「姓王的,你闖了塌天大禍了!」

  王啟兆一愣,接著不停地眨巴他那雙厚眼皮的小眼晴。他本是前來彙報情況,尋求權力幫助的,卻不料被劈面訓斥了一句。

  他張了幾張嘴,成功地克制住了隱惱未使發作起來,像一個被冤枉了的好孩子似的自信清白地一笑,以無辜的語調問:「趙副書記,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闖了什麼禍了?」

  「到這時候了,你還在我面前裝糊塗!順安縣城裡昨天一夜死了三個人,一名女警,一個小保姆,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孩子!人命關天的大事件,縣城裡的人和周邊農村裡的人一塊兒鬧起來了,砸了公安局,佔據了縣委,扣押了縣委書記和縣長!這麼大的事件能不驚動中央麼?!還有誰能替你擺平?!又有誰敢替你擺平?!你來找我又有什麼用處?!你,你……弄出這麼大的事件來你不是作死嗎?!……」

  趙慧芝一邊說,一邊在王啟兆面前不停地走動。從他左邊走到他右邊,再從他右邊走到他左邊,繞著一段看不見的弧線走。走得王啟兆別提有多麼的心煩意亂了。而且,她的話每一嚴厲,她的一根白嫩細長的手指便從不同角度指王啟兆面門,有幾次差點兒戳了他的眼。

  王啟兆卻半步沒退。相反,他儘量將他那五短身材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即使在她的手指幾乎戳著了他的眼的時候,他也還是一動不動,只不過將頭朝後仰一仰而已。她的話也使他心內震驚不已。度假村離縣城那麼的近,昨天夜裡也就是大年三十兒的夜裡縣城裡死了三個人,他卻直到此刻才從趙慧芝這一位省常委副書記的口中知道!他因自己之消息閉塞的程度而在她面前感到羞慚。

  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明白。

  非但什麼都沒明白,反而如墜五里霧中,更加疑惑多多,糊塗一片了。

  等到趙慧芝終於將她的話說完了,在他正對面站定了,瞪著他認為他沒有任何必要再繼續愚蠢而又可憎地裝糊塗了,期待著他對他惹起的「塌天大禍」給出某種交待時,他才尊口打開。

  他說:「死人的事,那是天天發生的。那一年的日曆上都沒寫著三十兒晚上不得死人。黨中央也是沒有下過這樣的紅頭文件的。我母親還是三十晚上死的呢!順安縣城裡那也畢竟十來萬人口,三十兒晚上死了三個人那也只能說是天意。是他們命定的事情。和我王啟兆又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王啟兆雇黑社會殺掉他們的!我王啟兆也從不跟黑社會有什麼瓜瓜葛葛的勾當啊。我所認識的人,又哪一個不是正人君子呢?比如你,比如胡副市長,都是倍受尊敬的人物啊!那三個人更不是我親手殺掉的呀!我整天把心思放在事業方面,忽然殺人玩兒幹什麼呢?你看我像變成一個殺人狂了嗎?」

  儘管疑惑多多,糊塗一片,但因自己確實跟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的死沒有任何關係,王啟兆的一番話,居然還能說得從容鎮定,振振有詞的。

  趙慧芝也像剛才似的張了幾張嘴。他剛才那樣,最終還是問出一句話來了。而她卻幹張了幾張嘴,一時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什麼話也問不出來,失語了。

  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絕非王啟兆他雇人殺掉的,也絕非他親手殺掉的;這一點趙慧芝那還是確信不疑的。此刻她對人的認識能力悄悄告訴她,王啟兆根本不是那種敢做出殺人行徑的一個。即使他有過那麼一種念頭,也絕不會有那麼一種膽量。正因為幾經他的考驗,證明了他不是那種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全然不計後果的難操難控之徒,她不是才決定「扶持」於他的麼?

  既然順安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與王啟兆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那麼自己剛才的一通當面指訴,不是太近於是強加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的罪名了嗎?不是很失態嗎?

  她也感到有幾分羞慚,幾分內疚了。

  她那張由於驚慌失措而蒼白了臉,漸漸的紅了。

  王啟兆見她啞口無言,小聲問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嗎?」

  趙慧芝這才稍稍的恢復了一點常態。她轉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兒坐下去,朝沙發擺了擺她的下巴。

  王啟兆在沙發上坐下之後,將自己胖乎乎的雙手夾在膝蓋之間,垂著目光,字斟句酌地說:「趙副書記,我來,也是要向你當面彙報一些突然情況的。可以說,也是屬￿一樁惡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許多人闖入度假村去進行破壞,亂砸亂毀,還要把咱們那尊金鼎用大繩拽倒……」

  趙慧芝一皺雙眉打斷道:「你用詞考慮點兒,什麼『咱們』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啟兆的話就嘎然而止了。

  他抬起頭,轉臉看趙慧芝;而她也正瞪視著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較量了幾秒鐘,還是王啟兆首先妥協了。他不再看著趙慧芝了,緩緩將臉再一轉,接著又低下頭去,目光又瞧著自己的膝蓋了。

  他並沒有對趙慧芝因而解釋什麼,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繼續說下去:「剛才你告訴我,順安縣城裡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名女警。而我剛才也告訴你了,我和那三個人的死毫無關係。直到你剛才告訴我的時候,我才知道那件事兒。我想,情況會不會是這樣?——是縣公司安的人不知為什麼與民眾發生衝突了,闖下禍了,要不人們砸公安局幹什麼呢?而縣委處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又不夠及時,不夠得當,對縣公安局有偏袒,致使事態擴大了,矛盾激化了。要不人們佔據縣委幹什麼呀?這年頭,心裡憋著一股窩囊氣的老百姓多著呢,有時候沾火就著。何況,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測的人扇風點火的可能。結果呢,不論是縣城裡的,還是周邊農村的,心裡有這股火那股氣的老百姓,可一下子逮著了一個什麼理由,於是就群起鬧事,心想法不責眾,所以胡作非為,集體發洩。而度假村,就成了無辜的遭殃之地。老百姓一旦變成暴民,破壞一旦帶來了痛快,可不哪兒好哪兒高級就蜂湧到哪兒去進行破壞唄……」

  王啟兆第二次抬起頭,第二次將臉轉向趙慧芝;而趙慧芝卻正低著頭,用她叉開著五指的手撐著她的額。

  王啟兆說時,她一直在認真聽。自己既已驚慌失措,喪失分析和判斷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聽聽另一個的看法了。不管對方是王啟兆或不是王啟兆。

  她覺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夠自圓其說的。

  王啟兆見她那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不得不試探地問:「你認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點兒道理嗎?」

  這時倏的他,內心裡充滿了對趙慧寬闊這一位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的鄙視。他是依據從她口中獲得到的情況來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的。而一經形成結論,他便對自己推導出的那一結論深信不疑起來。於是此前纏繞心頭的不安的預感,種種疑惑和糊塗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無辜的遭殃之地——這看法使他的心理開始平定了。

  事後誰們將來承擔度假村的損失呢?——他竟開始想這樣的一個問題了。

  趙慧芝將手從額上放下,與另一隻手交叉握在一起,扭頭望著窗臺上的臘梅和水仙,祈禱似的說:「但願是你說的那樣吧!」

  她仿佛不再打算看王啟兆一眼了,仿佛希望他趕快從自己面前消失。

  王啟兆心裡又惱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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