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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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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本欲射向「寶馬」車後窗的子彈,它斜著從槍膛裡當空發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樓的陽臺…… 在那一幢居民樓的三層的一個陽臺上,站立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子,懷抱著一個一二歲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僅穿著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著。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戶人家的女主人當時不在家裡,在「紅樓」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看熱鬧呢。那是一個三口之家。她丈夫沒在家裡。她丈夫是「金鼎」盜竊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縣城的監獄裡服刑呢。雖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為首,那些犯人們的家屬串連一起,正策劃著聯名上告呢!她恨縣法院判案判得重;恨縣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認真。明明縣公安局可以推委不辦的案,偏偏責無旁貸似的接案而立,這是她尤其耿耿於懷的一點。所以她要親眼看看,縣公安局的人在和「紅樓」老闆那些囂張跋扈的傢伙們的衝突之中,怎麼樣的兩敗俱傷。站在自家陽臺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但為了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門,走到了人行道上。前兩聲槍響以後,她和許多人一樣,也看出小魏是中彈了。由於她是一個心懷隱恨的旁觀者,所以她口中並沒也像別人一樣發出尖叫。而是冷冷地看著那一幕,幸災樂禍。 她家的那個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親眼目睹一場大事件的發生的。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許溜到外邊去。孩子在床上玩兒,她坐在床邊,防止孩子掉下。心不在焉,早已飛到馬路上去了。她豎著耳朵傾聽外邊的動靜,那兩聲槍響,自然聽得清清楚楚。既然聽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無法老老實實地穩坐床邊了。於是扯過小被,將孩子急忙一包,抱起來就奔到陽臺上去了。而她剛一出現在陽臺上,張副科長手中的槍響了…… 那一顆仿佛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彈,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臟上穿了個洞;從她後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裡去了…… 她雙手一松,孩子從陽臺上掉下去了。孩子掉在半空時,小被從孩子身上飄開了;孩子落地時,頭摔在人行道沿上,頓時腦漿四濺…… 而張副科長,仰面朝天倒下時,棉帽也從頭上脫落,滾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頭腦裡一片空白,處於腦震盪的那麼一種狀態。直到有一雙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張令他一輩子都再也忘不了,什麼時候一想起來都會令他感到恐怖的臉。 一張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臉。一張女鬼般的臉…… 那「女鬼」張開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於是企圖用牙齒將他脖子咬斷…… 幸而有幾個人及時將那「女鬼」拉扯開了…… 那一時刻,無論是在縣城裡,還是在金鼎休閒度假村裡,禮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連三躥上夜空,使夜空幾乎成為一塊瞬息萬變的絢麗彩幕,同時四面八方又響起了更熱鬧的辭舊迎新的鞭炮聲。 在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現場,男女主持人朗聲宣告——新的一年它開始了!…… 當鄭嵐十萬火急地趕回到家鄉,母親已經氣息奄奄,命系一線了。 她包租的那一輛出租車,在縣城裡被堵塞住了。確切地說,是和各式各樣的許多車輛一道,被封鎖在由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組成的戒嚴包圍圈裡了。在出租車旁邊,是一輛「奔馳」,車窗降落著;一個男人將手臂橫擔在車窗口,吸著煙,像是坐在由自己駕駛的名車裡看戲似的,看著數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兒童捋胳膊挽袖子詛天咒地哭喊叫駡的諸般情形。 而在出租車裡,她的母親蜷縮在後座上,枯發蓬亂的頭枕著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機不著急,也吸煙。不時瞧一眼計價器,顯然心裡還有幾分暗喜。 她隔車問坐在「奔馳」裡的那男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攪得一座平常挺安靜的縣城烏煙瘴氣人仰馬翻的? 他說是由於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個山頭,埋住了幾十號人。而礦主是縣長曲裡拐彎的什麼親戚,跑了。縣裡一開始組織搶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沒搶救出一個人。接著還企圖捂住真相,結果事態鬧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們,那都是農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戶戶的棒勞力,埋住一個,就起碼驚動十幾個人的心啊!這個村那個村的,親套親,戚連戚,那還不越聚人越多?縣長也躲起來了,不躲,還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聲哭了。 他以為她也有父親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見她哭得可憐,下了自己的「奔馳」,走到她坐的出租車那兒想勸勸她;但發現出租車裡還躺著個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個男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特別熱血衷腸地幫助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無策需要幫助的話;如果幫助她對他不是什麼難事更不必捨身取義的話。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戰士們訴說什麼。執行任務的武警戰士作不了主,將他帶到了班長跟前。班長也作不了主,將他帶到了排長跟前。 一位排長終於作主,指派兩名戰士協助她,將她的母親從出租車裡轉移到了「奔馳」裡;還為「奔馳」排開人群,命令警戒圈網開一面,使「奔馳」車挺快地就脫離了騷亂現場……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讓她和她的母親到他的「奔馳」車裡來,是因為他的車比出租車速度快,也穩,救人要緊;他說他絕沒有什麼不良的居心…… 她說她並沒那麼猜疑。 他說應該感激那位排長——否則,得有人來一一登記了車牌號、駕證編號,驗明正身,才能離開,不管是出租車還是別的什麼車。說那麼做是為了防止有壞人混出警戒圈…… 她說她不僅感激那位排長,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遺在出租車上了。手機、錢什麼的,都在裡邊。 就又急哭了。 他向後反伸一隻手,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請她只管用;他說他包裡有些錢,大概足夠為她母親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勸她不必急得直哭……。隨即,他很快追上那輛出租車,給她討回了手包錢物。 他的「奔馳」居然從騷亂現場脫離得挺快,但其後並不順利——不知什麼人喊了一句:「裡邊坐的是大官!」於是忽啦被圍住了,前後燈被各砸碎了一隻;前後蓋也被砸塌了幾處…… 她發誓地說,一定會補償他的損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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