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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當務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繳槍支,緝拿持槍之人……

  於是由張副科長向領導進一步彙報,請示;而正科長一一緊急通知全體刑警隊員速到局裡集合、待命……

  張副科長與書記的關係比與局長的關係更好一些。

  他純粹是下意識地先往書記家裡撥電話。接電話的是書記的夫人,她說書記近來身體不太好,白天頭暈,晚上又失眠,總也睡不好。這不,剛一到家裡,漱漱口,服了兩片安眠藥,就躺下了。說局裡不是有明確分工的嘛,業務工作歸局長領導,黨政以及組織工作才歸書記管。說如果是業務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長彙報啊?……

  她說的是實話,書記確實服了兩片安眠藥就躺下了。

  末了她說:「張副科長呀,你們局裡同志之間的事,按理我不該多摻言的。但你也不能因為和哪一位領導的關係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領導同志彙報是不是?那麼樣久了,對你和對你們局長,別人們就會漸漸有看法的是不是?……」

  張副科長剛說了一句「有緊急的情況要彙報」,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是什麼事兒呢,就只得默默地聽著書記的夫人先說了,聽到後來,只盼著她快放電話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的很對……那,那我放電話了啊!……」

  等不及書記的夫人那頭先放電話,他自己這邊乾脆先把電話放了。

  他抹去一腦門的汗,趕緊接著往局長家裡撥電話。一撥再撥,怎麼也撥不通。局長家裡的電話恰恰是局長本人在家裡占著呢。他正給縣裡的十幾位領導,在省城裡當處長當局長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們打電話拜年呢!那一拜起來還有個完?……

  張副科長又抹去一腦門的汗,決定不再向誰請示向誰彙報了。他和正科長一商議——事不宜遲,乾脆自己們作主了吧!

  那會兒已經到了十幾名同志了。張副科長匆匆將情況一講,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還敢開槍!這是什麼年頭,還沒變天呢!吃了熊心豹膽了?……

  既然對方們有槍,並且首先開了槍,那麼大家也就有了武裝出動的完全正當的理由。於是都帶上了槍,有的還穿上了防彈背心;可以說是群情激昂、義憤填膺,眾志成城,同仇敵愾。除了張副科長的「切諾基」,又開出一輛警車兩輛摩托,朝「紅樓」一路鳴笛而去……

  那時縣城裡不少人家,都不看春節聯歡晚會了,都等著看一場大事件怎麼個了結了。有電話有手機的年代,什麼事兒傳的快呀。住在「紅樓」對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陽臺上,密切注視著「紅樓」前的事態。差不多還都拿著手機,仿佛進行現場報道的記者似的,隨時準備將身臨其境的情況,當成發生在本縣城的重大新聞親口報道給遠在全省全國乃至國外的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們聽……而不少家住別處的人,也不怎麼打算錯過是目擊者的機會,有的就不顧寒冷,乾脆走出了家門,三個一堆兒五個一夥的,蹓蹓躂躂的,仿佛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結了伴兒往「紅樓」那邊兒走……

  在這個舊曆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後一小時,在縣城裡縣城周圍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又加進了淒厲的警笛聲。

  聽來是很荒誕的一首樂章似的……

  「紅樓」那裡,小劉小孫兩個,終因寡不敵眾,已被制服,並被各自綁在一把椅子上。他們倒也變老實了,不掙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著局裡的同志們前來解救他們了。而小魏,卻被押到了「紅樓」老闆的車上。事情鬧大了,他的酒勁兒也過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麼將事情擺平。依他的如意算盤是——用小魏當個講條件的砝碼,公安局的人來了,雙方可以進行談判嘛。飯店損壞了那麼多東西,他不要求賠償了還不行嗎?大年三十兒的,公安局那邊兒呢,也別太和他們過不去,得放他們一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請全體公安的同志們在春節期間選個日子,到他的「紅樓」來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為玉帛,解恨憎結友誼,豈不是雙方解決衝突的上策嗎?在他看來,剛才那一場暴烈的衝突,跟尋常的一場流氓團夥之間的打架鬥毆性質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一個膀壯腰圓的朋友的酒勁兒卻還沒有過去。非但沒過去,反而由於剛才那一場衝突的刺激,變得更加邪乎了。仿佛精神病患者由於刺激而歇斯底里大發作。他僅穿件黑毛衣,裸著顆光頭,一手提著那一支雙筒的獵槍,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揮舞,嘴裡罵罵咧咧地在「紅樓」前的雪地上走來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糾糾氣昂昂渾身是膽的架勢,單等著要和什麼人單挑獨鬥決一雌雄似的。

  飯店的服務小姐們,包括老闆寵愛的那一個,卻早已跑光了。大師傅和些個男性員工,怕受到牽連殃及自身,也都已遠遠躲開不知去向了。那時候除了小劉小孫兩個被捆在掀翻了桌子的那個包間裡,處處狼藉如同被洗劫了似的飯店,已經空蕩蕩的再無另外的一個人……

  「紅樓」的老闆之所以還沒駕車逃遁,乃因他那個膀壯腰圓的哥們兒偏要逞英豪不肯上車。馬路對面已經聚了些趕來看熱鬧的人,而某些人家的窗口後邊和陽臺上,也有人影站立著,這使那傢伙的神經那一時刻特別的亢奮。老闆幾次喊他,他仿佛沒聽到,不理不睬。老闆也就只有坐在車裡,心中仿佛有十五隻吊桶在輪番汲水,一會兒七上八下,一會兒八上七下的。他將小魏押到他的車上,有些覺得騎虎難下了。打算將她推下車去還以人身自由吧,又怕連個和公安方面進行「談判」的砝碼都喪失了。他是那麼的不甘束手就擒,接著被狠狠地「修理」。事情鬧到這般田地,乖乖地束手就擒那還有什麼好果子吃嗎?但是若不將小魏推下車去放了呢,又惟恐日後擔個綁架女公安人員的罪名。他也明白那要治不輕的罪……

  警笛聲傳過來了……

  警車雪亮的前燈以及車頂上旋轉的血紅警燈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趕緊撤吧!」

  車上的老闆又探頭車外喊了一嗓子。

  說時遲,那時快,警車摩托,轉眼已經駛到了距「紅樓」十幾米遠的地方,齊刷刷地刹住了。

  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是張副科長。他這會兒總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覺了,平伸兩臂,雙手握槍,側著身子,一邊謹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個逞英豪的傢伙接近,一邊高叫:「把槍放下!站在原地!雙手抱頭!……」

  就像電影電視劇裡常演的那樣。

  那膀壯腰圓的傢伙愣了愣,突然拎著槍拔腿向老闆的「寶馬」跑去。

  他終於意識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實在是很傻的事。旋轉的血紅的警燈,使他被酒精燒得錯亂了的神經,一下子又恢復正常了。神經一恢復正常,原本並不是英豪,只不過是個慣於爭凶鬥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畢露了。一概的地痞流氓,也許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卻沒有不怕血紅的警燈的。

  張副科長又高叫:「站住!不許跑!……」

  斯時,他的大多數同志們都沖入飯店去了。

  但那膀壯腰圓的傢伙卻已逃上了車。

  他瞪著小魏問:「把她弄車上幹什麼呀?」

  老闆也終於意識到,「談判」的好事那是沒有的了,自己太一廂情願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使了個眼色,那傢伙會意地打開車門,將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雙腳一踏地,站直著身子,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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