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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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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啟兆和鄭嵐二人,沒什麼別的意思。感謝信嘛,左不過就是充滿了感激之詞的一封信。當下年月,不似以往時代。從前,心裡感激,一封信就足以表達了。那種感謝之信,若是小百姓寫去,自然還是能夠被視為真情流露的。但對於一位私企大老闆,則往往適得其反。也許被認為虛頭巴腦,是鐵公雞、瓷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一毛不拔企圖僅用幾句好話哄人的主。現而今,就是「打的」將什麼值錢的東西落出租車上了,要尋找回去,那除了感謝之詞外,還得許下幾百幾千的吧?而你度假村被盜的是價值一百幾十萬的東西啊!你王啟兆是腰纏萬貫財大氣粗就在本縣縣城邊上擁有一座整個東三省獨一無二的度假村的私企大老闆啊!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呀!你光派人送來一封感謝信,未免太那個點兒了吧!王啟兆和鄭嵐當然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正因為都不是小孩子,所以很懂他們那種大人理應都多少應該懂點兒的人情事理。所以讓送兩封感謝信的人,也帶上了兩份錢。為什麼還要給法院也送去一封感謝信一份錢呢?因為他們考慮不能偏向一方啊!怎麼,公安局破案辛苦,該受到感謝該獲得一筆錢來犒勞一下弟兄們;法院審案、定案、宣判就是玩兒似的一件事了嗎?怕法院那邊挑理,所以一視同仁。他們並沒認為那是行賄。破案了;人贓俱獲了;招供了;簽字畫押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行的哪門子賄呢?根本犯不著嘛!除了一視同仁的考慮,還有借著這一件事的機會進一步和縣裡兩大司法部門搞好關係的想法。度假村雖然不在縣境之內,卻畢竟在縣境邊兒上;自己雖然在省裡市里公開或暗地裡認得大小不少官員,但若也能和縣裡的公僕們搞好關係,不是好上加好嗎?不是遠有所交近有所依遠則無慮近則無憂了麼?那般考慮,如此想法,以平常心論,亦屬正常。然公安局和法院兩方面,是否便像他們所想的那麼計較禮數,倒是未必的。只不過面對他們的一片真情實感,惟恐卻之不恭罷了。王老闆不但是商人,而且是很儒的商人啊。很儒的商人,從大的人民概念上來講,那也是比良民還良的民啊!面對比良民還良的民的真情表白,更不好推三拒四的呀。所以公安局方面客氣了幾句,也就收下了他們那份比良民還良的民情。局長並不覺得那是一種賄,書記也不覺得。迅速地破了案,全部追回了贓物,比良民還良的民真情表白一份感謝,這又能算是什麼賄呢?既然表彰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質的,感謝當然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質的囉。 法院方面卻有點兒意外。雖然審了,還沒判啊,怎麼就既送感謝信,又送錢來了呢?待「信使」替王老闆作了真情表白,人家也就理解了。「信使」是由鄭嵐指派的。鄭嵐指派的「信使」,那能是口拙舌笨,說不清道不白,完不成使命的「信使」嗎?當然不會。法院方面起初說,感謝信我們收下,五萬元錢就免了吧。「信使」卻說,信倒可以不收,紙上寫的字,不過就是種感謝的形式;但錢卻一定得收下。錢代表的是真感謝。縣級的法院,編制少,工作量重,一年到頭,每位法官每天要為人民大眾多次開庭,辛苦啦。我們王老闆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他也是趁這個機會,代表人民大眾對人民法官一年到頭的辛苦作出感謝啊!信是就事論事,只能代表金鼎休閒度假村的。錢所代表的心意,卻是超出信外,最能代表人民大眾的呀。人家聽了,覺得倒也言之有理。進一步一問,知道公安局那邊已經連精神的感謝帶物質的感謝一併全收,就不讓「信使」為難了。 然而事情在法院這邊兒卻起了點兒微妙的變化。 領導跟法官鄭重地打招呼,叮囑道:「判決可不要受影響啊!該怎麼判,還怎麼判。歸根到底,法律公正體現在量刑方面,須認真對待。」 問題就出在「須認真對待」五個字上。 那法官很年輕,上進心也很迫切。 年輕人上進心太過迫切了,往往便有種普遍的現象,或曰普遍的毛病也未嘗不可。那就是——對領導照例囑咐的某些話,不能照例來聽,總是煞費苦心地進行琢磨。而那麼一琢磨,領會上就出偏差了。 他想——領導囑咐我「須認真對待」是什麼意思呢? 想啊想的,就想出暗示的意味了。 這樁案子是我審的,當然也得由我來判。在我將判未判之前,金鼎休閒度假村的王老闆那邊,派人送來了精神的感謝加物質的感謝,而領導接著囑咐我「須認真對待」…… 我明白了。 他自作聰明,結果就判得特重。 莫須有的「暗示」,如此這般,對年輕法官的量刑起了影響。 幾乎全縣的民眾,都很關注這一樁案子的判決呢。 金鼎休閒度假村依仗權力背景,輕而易舉地壟斷了地下溫泉這一種公共資源的開發和受益,早已成為這個縣廣大民眾的公敵了。溫泉是本縣人首先發現的嘛;發現在本縣的地表下嘛;那麼作為公共資源,首先是本縣的公共資源嘛;既然如此,王老闆憑什麼大動其工,一條又粗又長的管子,將本縣的溫泉從源頭上接到了本縣以外去?接到了縣境邊兒上他的度假村去?雖然也留了一個小小的泉眼給本縣的人受益,但粥少僧多,那能攤到尋常百姓的頭上麼?以前,全縣的「小旅遊」進行得何等之好哇!現在呢,好景一去不復返了。凡是一個本縣的百姓,誰不恨金鼎休閒度假村的王老闆呢?於是聯了名四處投寄上告信,卻封封信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反見那王老闆本人,一天比一天更紅起來了。他們意識到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只有沉默。但沉默並不是屈服于現實,它更像是沉思。而老百姓一集體地沉思,往往就該出麻煩了。及至度假村被盜了,他們集體地解恨,集體地快感。上告信不起作用,他們都希望有人採取另外的行動。他們都覺得那一種行動也是替他們許多人出了口氣的行動。他們都猜到了那幾個行動者是哪些人,卻不揭發,不檢舉,反而視那幾個行動者為英雄豪傑似的。 都沒想到案子那麼快就破了,那麼快就審了;而且是由本縣公安局破的,由本縣法院審的。 於是都期待著旁聽宣判的結果。 卻沒公開宣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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