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伊人伊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七五


  喬祺的眼淚仍一滴滴落在喬喬的臉兒上。他不斷地親吻她,想要將她吻醒。只要喬喬一睜開雙眼,他就對著她的耳朵小聲而又溫柔地說:「喬喬,我是多麼的愛你!我的老師,你的父親,當年將你託付給我,我是多麼的幸運啊!……」

  他一刻也沒有將她放下過。

  天亮時,喬喬平平靜靜地死在喬祺懷裡。奇跡仿佛要證明它就是奇跡似的——直至那一天,甚至可以說,直至喬喬的身體漸漸冷卻在他懷裡之前,她那嬌小的身體仍是那麼的美好。

  對於愛得太深的男人和女人,上蒼往往是慈悲的。

  ……

  幾天後,喬祺將喬喬的骨灰也葬在黃土崗上,葬在他父親,不,他們的父親的骨灰旁。

  對於喬喬的死,坡底村的人們,表現出了極大的歎息。都覺喬喬這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兒,不惟給坡底村留下了一座美觀的小學,還留給了坡底村一段近似童話的故事……

  第十一章

  在北方,無論城市亦或農村,三月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季節。從節氣上講,早已立春了,然而哪哪其實都看不到一點點春的跡象。

  春節前一個星期一直到初五,確切地說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處在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之中,天天風勢凜冽。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鐘,寒流終於肆虐過去了,風也多了,一陣有,一陣無。然而天氣仍乾冷乾冷的。

  C大學後門所臨的那條馬路,夏季裡新鋪過了。它被風刮得乾乾淨淨,仿佛黑地毯從遠處鋪來,為著迎接喜歡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刮得乾乾淨淨,一派容易令人眼厭倦的灰色,預示著就要黑下來了。

  人行道上站著幾個人,等著出租車的出現。在他們對面,在「伊人酒吧」的原址那兒,酒吧已不復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離那一大片火災垃圾三四十米處,有一張舊長椅,綠漆斑駁,中間的木條,被「伊人酒吧」的煙囪倒下時砸塌了,像一匹斷了腰的可憐的老斑馬。它原本在酒吧的後面,酒吧變成了一片火災的垃圾,它於是呈現出來了。

  在那樣的一張長椅的一端,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雙長筒黑皮靴,頭上卻圍著一條白色的長圍巾,遮住了半張臉,幾乎只露一雙眼睛。如果她並沒圍那一條白色的長圍巾的話,那麼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廢墟是很協調的。倘以舞臺美工的眼來看,可視為那廢墟的活的陪襯物。她的白圍巾真夠長的,在領上交叉繞了一環,竟還有很長的兩端垂在胸前。

  她雙手插在皮大衣兜裡,已經一動不動地在長椅上坐了很久。

  她身下墊著一張報紙。多餘出一半兒,被一陣陣倏然而起的風刮得沙沙作響,卻絲毫也沒使她分過神。

  她一直在注視著廢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種什麼難解的心結之中。

  「請問,這兒怎麼了?」

  她循聲望去,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他的臉朝向著廢墟,她看到的是他的側面,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喬祺!……」

  那個男人正是喬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絨服,還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過豎起著羽絨服的高領。

  而那個女人自然是秦岑。

  當喬祺向她轉過臉時,她將遮住著自己臉的圍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動,卻沒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來,不是要成心在喬祺面前顯示矜持。實際上她很想站起來,很想立刻走到喬祺跟前去,告訴他一年中她有多麼思念他,思念得多麼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釘子,將她牢牢地釘在一張破損的長椅上了。

  「秦……岑?!……」

  喬祺顯得特別意外,但臉上卻幾乎沒有什麼激動的表情。自從喬喬死去以後,他變成了一個很難再因什麼事而激動的男人。也許那一時刻他內心裡也是很激動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幾歲,頭髮也稀了。被風吹亂了。這當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氣質方面被城市潛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還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現在,他的樣子又像一個半老不老的、心靈疲憊的、穿羽絨服的農村人了。農民的那一種「土裡土氣」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認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傳達著這一點。

  自然而然地傳達著。

  在2005年的這一個時候,他從坡底村來到這裡,只不過想隔著「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裡邊他所熟悉的情形。還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著玻璃。看看就走,趕最後一班列車連夜回到鄰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裡去。是的,他企圖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個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對於自己談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來看看,根本做不到。回來看過了,就做得到了。他這麼以為。他想清理他的記憶,清理出更多的空間,留給喬喬,和他的父親。沒有喬喬,這一個坡底村的農民的兒子,也許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麼一回事。他是懷著對喬喬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記憶的。以後也不打算再往裡邊裝什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兒看到的是一片火災後的廢墟,還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從記憶中抹去的女人……

  他問:「你的酒吧……怎麼了?……」

  秦岑眼中的激動,刹那間遊走了一半,因為「你的酒吧」四個字。

  她指指長椅另一端,低聲說:「你也過來坐下吧。」

  喬祺略一猶豫,走過去坐在了長椅的另一端。

  秦岑將身旁多餘出來的那半頁報紙齊齊撕下,遞給喬祺。

  她說:「椅子髒。」

  他說:「沒事兒,我這一身該洗了。」

  她說:「那也還是墊著吧。」

  於是喬祺默默接過,墊在身下。

  她又說:「喬祺,你別對我不滿啊?」

  喬祺望著廢墟問:「為什麼?」

  秦岑說:「快整整一年沒見到你了,見到了也不主動起站一下……我在這兒坐得太久,腿麻了……」

  喬祺收回目光,瞧著她的臉說:「你瘦了。」

  秦岑眼中頓時淚光閃閃,將臉一轉。

  喬祺伸出一隻手,在她靠近他這一邊的大衣兜那兒,使勁按了一下。

  他問:『伊人酒吧』怎麼了?」

  秦岑低聲說:「失火了。」

  喬祺似乎再不想問什麼了,又將目光默默地望向廢墟。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