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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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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她低聲說出兩個字是:「可恥!」 而他臉上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她朝房門一指,悻悻地說:「滾!不識抬舉!……」 星期四上午,當她醒來時,女管家告訴她,喬祺正在收拾東西,要回中國。 她匆匆奔向喬祺的房間,在門口碰到喬祺拎著皮箱走出來。 她紅著臉向他道歉。 他卻面無表情地說:「但是我想,我確實應該滾了。」 他說完,從她面前大步邁過,走下了樓梯。 當他走在院子裡時,聽到她在陽臺上大聲叫他:「喬祺!」 他站住了,然而沒有回頭望她。 他又聽到她說:「如果你走,你以後就休想再來我這裡了!也請你以後不要再和喬喬有任何聯繫了!……」 而喬喬,卻從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用一種慣常的說法那就是——喬祺似乎從世界上蒸發了。那一年手機還沒有現在這麼普及。喬祺坡底村那個家裡,也未安裝電話。喬喬想與「大哥哥」聯繫上的方式,只能是古老的跨國書信。一封、兩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 為了聯繫上「大哥哥」,喬喬隻身回到中國一次,卻還是一無所獲。她問坡底村的人們,他們說喬祺很久沒回村了。她問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們都說已經很久沒見到喬祺了。 喬喬在坡底村,在她從前的家裡孤孤單單地住了幾天,亦憂亦悲地離開了中國…… 喬喬大病一場。 姨媽看在眼裡,疼在心中。 她後悔死了。沒使別人後悔得腸子發綠,自己的腸子卻後悔得發綠了。 但是,為了維護自己在喬喬麵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沒有勇氣告訴喬喬,她的「大哥哥」究竟是為什麼不辭而別就走了?…… 第十章 在北方的民間,對於大雪早年有另一種說法叫「豪雪」,是指氣勢而言的,大約是從什麼唱本上後來流傳開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凍山凍河,而且下得無邊無際,有時下白了整個北方。「天無私覆,地無私載」一句古語,便獲得了大感覺大印象的詮釋。真個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裡,當喬喬興奮地用手機告訴姨媽她已經找到了喬祺之後,她將手機遞給了他,說她的姨媽要和他通話。 喬祺猶豫一下,緩緩接過了手機。 他已經多年沒聽到過喬喬姨媽的聲音了。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喬祺,我向你道歉!」 喬祺說:「我也後悔了……我當年都不跟喬喬告別一聲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對。」 見喬喬正看電視,他邊說邊走到了陽臺上,怕喬喬聽他口中說出什麼蹊蹺的話,心中起疑,追問他什麼。喬喬是多麼的信賴他啊,似乎從來也沒想過他也有可能對她說假話。甚至,對他所解釋的自己「蒸發」多年的原因,也全盤相信了。 在陽臺上,他聽到了喬喬姨媽的第二句話。 她說:「喬祺,我已經徹底打消了當年要報復的打算了……」 他說:「這就對了。這樣才好。就當喬喬並沒有爺爺奶奶在世吧。」 她問:「喬祺,喬喬在你身邊嗎?」 他說:「喬喬在看電視,我在陽臺上。陽臺的門關著,有什麼話您只管吩咐,喬喬聽不到。」 「喬祺,咱們的喬喬……咱們的喬喬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喬祺從手機裡,聽到了悲傷的哭聲。 他第一次從喬喬姨媽口中聽到「咱們的喬喬」這樣的話,卻萬萬料想不到,這樣的話和一個五雷轟頂般的噩訊連在一起! 「你……你說什麼?……你別哭……我沒聽清……」 喬祺本能地壓低了聲音。 喬喬的姨媽咽咽泣泣地告訴他,喬喬患了晚期肝癌,已經擴散了。醫生說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嗎?……」 喬祺扭頭朝屋裡看了一眼,聲音更低了——電視機前已沒有了喬喬的身影,她又進入喬祺的臥室了。喬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見到的喬喬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為什麼動輒就願躺在床上…… 「也許她自己已經知道了……也許她自己還不知道了。她的樣子,似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還蒙在鼓裡。我想……她也可能是裝的,怕被我看出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況……」 喬喬的姨媽,又哭了。 「別哭,請你別哭!快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事?怎麼做?……」 喬祺覺得陽臺似乎開始搖晃。而且,似乎開始往下掉著。他不由得將背貼靠在牆壁上,否則,也許會因暈眩栽倒於地。 「喬祺,你注意聽我的每一句話。你可要聽好,聽明白。咱們可憐的喬喬,她還沒愛過啊!她還沒被人愛過……」 「我愛過她!」 喬祺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仿佛在更正一個被歪曲的事實。之後,又不停地自言自語:「我愛過她,我愛過她,我愛過她……」 在美國那邊,喬喬的姨媽打斷了他的話。 她說:「我當然知道你愛過她!我也愛她!這都是不用強調的!但我說的是另一種愛,男女之愛!喬喬她沒被檢查出來癌症前,我給她介紹過幾位優秀的青年了,主動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對哪一個都沒動過心!喬祺你還不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姨媽的話,已經不再說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語速變快了。雖然快,但卻每一句都說得清清楚楚,聽來像一位體育賽場上的評論員。 喬祺自言自語地說:「不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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