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伊人伊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三 | |
|
|
「大哥哥」一個月掙了六千美元,喬喬心花怒放。只不過當著姨媽的面,不願流露出她那股高興勁兒罷了。即使「大哥哥」帶回的是一萬美元,她也不會像他似的仿佛覺得是件愁事。將美元親手揣入「大哥哥」兜裡,她覺得那一種感覺真是好極了。揣入自己兜裡也不會有那麼好。 無論喬祺,還是喬喬,誰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學費,其實是姨媽替那些美國人家付的。是她預先將錢一一交給了他們,要求他們不可洩露天機。有一位經可靠人士介紹的大個子中國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學樂器,還兼教了華語,還有人替付學費,他們當然都樂得不得了。如此這般好事,美國何曾有過啊!他們當然也就對喬祺特別歡迎,而且樂於對喬祺表揚喬喬的姨媽是位可敬的女士嘍!至於那些美國的大小孩子們,他們更是很快地都變成了喬祺的朋友。因為喬祺身上,具有一種仿佛天生的喜愛孩子的人性特徵。其實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於從十五歲起就因為喬喬而充當盡職盡責的小父親,一當就當了十七八年的比較自然的結果。 當喬喬歸回到自己的坐位,喬祺喃喃自語:「真沒想到,美國人這麼大方。」 喬喬看著姨媽說:「我也沒想到,太大方了!不過呢,肯定也是覺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動了他們。」 姨媽批評道:「哥就是個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麼叫,是因為在他面前你太小。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記住以後要改改口了!」——臉朝喬祺一轉,換了一種尊重的口吻問:「喬祺,你認為呢?」 喬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喬喬,你姨媽說得對。」 喬喬則難為情地嘟噥:「我也不是總叫『大哥哥』呀。」 姨媽的目光卻一直注視在喬祺的臉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樣子,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長。 她慢言細語地說:「其實呢,以我生活在美國多年的經驗而論,普遍的美國人在錢的問題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氣。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讓。只不過少有的幾個比較大方點兒的,都讓你碰上了罷了。你只能當成是你運氣好,啊?」 一番話,說得喬祺疑惑頓解。 他終於如釋重負地笑了。 見他笑了,喬喬也笑了。 見喬喬和喬祺都笑了,姨媽也笑了。 她自嘲地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得著教誨別人的機會,像小孩子得著了嘩啦棒,且得玩一會兒才肯罷休呢!瞧,你倆裝出規規矩矩的虛心模樣聽我訓導,也不好動筷子,飯菜都涼了。那就多忍會兒,熱一熱再吃吧!」 於是姨媽輕輕拍手喚來女僕,吩咐將飯菜撤下去熱一遍。等著飯菜重新擺上餐桌的時候,三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又聊別的話題。這種時候,喬祺一向沉默有餘,很少主動開口。不知為什麼,住的日子越多,他越發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說,也只不過算是一個客人。儘管,喬喬的姨媽對他的態度,明顯的已經變得越來越親切,越來越良好,越來越不拿他當外人了。但是他內心深處的失落感,卻並不是喬喬的姨媽對他越來越良好的態度所能抵消的。有時,他不由自主地總是會這麼問自己——喬祺,喬祺,你得承認,血濃於水,喬喬和她的姨媽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所以,喬祺,喬祺,你一定要擺正在喬喬和她的姨媽之間的位置…… 他擺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則那就是——力爭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識告訴他,那樣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說話時認真傾聽,不管主人說的是些什麼話;主人不問自己的時候最好不開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杠,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說話的時候。 他基本上這樣做到了。對於他並不是什麼難事,並不需要刻意而為。因為他天性上本是一個少言寡語之人。 話題不知怎麼聊到了體育鍛煉。 喬喬的姨媽說,由於自己以前是演員,整天不是練功,就是這裡那裡演出,體形一直是好看著的。可自從到美國,不必練功了,沒戲可演了,養尊處優了,就漸漸地腰也粗了,人也懶了,自己對自己的體形絕望了…… 喬喬說:「姨媽,對於你這個年齡的女人,你現在的體形夠苗條了!所以你還是要多運動。」 姨媽喜形於色地說:「是啊是啊!我對自己又恢復信心了。管家她們都說我有活力了,年輕了,有味兒了……還說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嗎喬喬?」 喬喬說:「真的姨媽!管家她們不是在奉承你。」 喬喬的姨媽,就極為溫柔地看了喬祺一眼,由衷地說:「都是你的功勞,謝謝。」 喬祺沒有想到話題最後竟結束在自己身上,騰地鬧了個大紅臉。 他發窘地說:「我也沒起什麼作用啊!……」 於是喬喬和姨媽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態而撲哧笑了…… 第二天,喬喬的姨媽吩咐管家去買了七套運動服和運動鞋,連管家、女僕、廚師、司機在內,一人一套。喬祺在,她就讓喬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喬祺不在,管家僕人們中的哪一個陪她,她也能將就。 穿了運動服的喬喬的姨媽和喬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條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鋪成的。每塊石板都有半多個世紀的歷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縫隙,長出著綠茸茸的石苔,那一個秋季的洛杉磯地區多雨,所以出現那一種情況。些個美國小孩子們,每每一塊兒剝那些石苔,覺得好玩兒。他們用小刀沿著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輕劃,然後將石苔小心謹慎地挑起。有時他們居然能將十多米長的路面上的石苔一處也不斷開地完整剝下,令那一條路的一位老清潔工特別驚訝。 老清潔工其實不是清潔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郵政員。他被稱為「打扮電線杆子」的人。那一帶的電線杆子皆是圓木的,歷史大約和鋪路的石板一樣長久了。每一根電線杆上都有專為放置鮮花的鐵絲編的花籃,鮮花每星期換一次,而那就是「打扮電線杆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錢微不足道,但他樂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於鮮花,是家家戶戶從花園裡剪下來捐獻的。 每天下午,「打扮電線杆子」的人自己,也喜歡在那一條路上散步,於是他對喬祺和喬喬的姨媽熟識了。每當他倆從他身旁跑過或迎著他跑來,他總是友好地向他倆蹺大拇指。 一次喬喬的姨媽跑著跑著崴腳了。 喬祺問她那只腳還能不能著地了?如果不能,他攙她回去。 她試了一下,皺眉說一著地就疼。 喬祺無奈,只得將她橫著抱了起來。像半大不大的喬喬在坡底村的家裡洗完腳,將喬喬抱到炕上那樣。 那一天是星期日。 開著一輛小卡車「打扮電線杆子」的人,正在往電線杆上的花籃裡插鮮花。他居高臨下,望見了喬祺橫抱著喬喬的姨媽走來,立刻下到車上。 原來他總是隨車帶著一架照相機,而且是立顯的那一種。等喬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對喬祺按起快門來。 喬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喬喬的姨媽則笑。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