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伊人伊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八


  喬祺聽了,心中難免有幾分不悅。他怕影響她考試的情緒,什麼話也沒再說,撫摸了她的頭一下,一轉身,邁著緩緩的,根本不情願的步子往家走。

  回到家裡,他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仿佛那一天將會產生的,是一次直接關乎自己以後人生命運的結果。他坐立不安,一會兒屋裡一會兒屋外地踱了幾遭,最後背起大提琴進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城市裡並沒有什麼演出可以參與,純粹為了打發時間,在江畔拉起了大提琴。他已經很久沒在江畔演奏過了,琴聲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

  一輛小汽車駛來,停住。車上踏下他的一位朋友,是省歌舞團的一位中年指揮,在全省音樂界很有些名氣的人物。對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接著奪過他的大提琴,另一隻手將他拽上了車。

  他問人家有什麼事?

  人家說別急,一會兒車停了告訴他。

  車順著沿江路往前開了十分鐘,停在僻靜之處。指揮從前座回過頭,不以為然地說:「你怎麼還像個流浪藝人似的幹那種事兒?你現在已經不至於那麼缺錢花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不是為了掙小錢,只不過是為了解悶兒。

  人家指揮說那幾天到處找他,沒想到無意間發現了他。人家到處找他是要親口向他報喜——省歌舞團決定將他納入正式編制了!

  「真的?!」

  他聞言喜出望外。省歌舞團的大提琴手出國不回來了。某次他經朋友介紹,參與了省歌舞團的一次演出,算是救急幫忙,於是給指揮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人家主動提出要向省歌舞團推薦他,這當然符合他夢寐以求的願望,但一想到實現之難,也就只看做是一種友好的表示,並沒太認真,更沒放在心上過。後來,竟漸漸忘了曾有那麼一回事兒了。

  指揮說:「喬祺啊,為你我可沒少跟領導們談。班子裡的每一位都談過了。現在終於落實了,連你的戶口問題團裡也將替你出面解決啊!」

  這喜事來得太突然了,喬祺高興得頭都有點兒暈了。

  「還有好消息呢!你回去各方面準備準備,下一個月,幾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任務。上半月在省內巡迴演出,下半月到兄弟省份去演出。一個月後,到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去演出,你可要多練習幾首獨奏曲目!……」

  對方一說到出國演出,自己也不禁喜形於色。

  喬祺臉上的喜色,卻漸漸收斂了。

  他囁嚅地說:「我……我考慮考慮……」

  「考慮?你還考慮個什麼勁兒啊!」

  對方詫異了。

  「我……我得跟我妹妹商議商議……」

  「跟你妹妹商議?!」

  「是這樣的……我妹妹今年該上高中了……演出任務排得一滿,我恐怕在時間上保證不了……」

  「可……如果真是這樣,團裡急著要你幹什麼呀!哪個單位不是在正缺人的時候招人啊!喬祺,你可別讓我為你的事兒白費心思……」

  「多謝了,多謝了!……但我,我真的保證不了……我妹妹……我……出國我是特別……」

  喬祺臉紅了,語無倫次了,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尷尬之下,他一手抓琴,一手抓弓,下車了。

  「喬祺!……」

  他頭也不回,大步而去。如同叫他名字的是債主,而自己是一個已經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

  回到家裡,喬喬已做好了午飯,正守著飯桌等他。

  他問:「考得怎麼樣?」

  喬喬說:「還行。」

  他再就什麼也沒問。

  喬喬也什麼都沒說。

  他自然不會跟小妹商議去不去省歌舞團的事。

  將才十四歲的小妹整夜整夜地獨自撇在家中,這是任什麼好事都不能使他作出決定的。以後的半個月裡,兄妹間話少了。二人中無論誰,都能隱隱地感覺到家中被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壓抑氣氛所籠罩。除了父親去世前後的日子,那是從沒出現過的家庭現象。

  一天,他從黃土崗上練琴回來,進了家門,不見小妹的影子。

  「喬喬!……」

  「小妹!……」

  連叫兩聲,不聞應答。正納悶著,忽然有人從身後躥到了他背上,雙臂摟住了他脖子,兩條細腿夾住了他的腰。

  當然只能是喬喬。

  「小妹,別鬧!嚇我一跳!……」

  小妹卻一口咬住了他耳朵。

  「哎呀,疼!我打你了啊……」

  嘴上說打,手掌已反打在小妹的屁股上了。

  小妹的嘴鬆開了他耳朵,在他背上吃吃笑。

  她說:「哥,背我一圈兒!」

  他說:「少來!你當自己還是小孩呀?」

  她的嘴緊湊著他的一隻耳朵,悄語:「哥,我考上了,接到錄取通知書了……」

  「騙我!」

  他的心怦怦怦激跳起來。

  她說:「哥,我從你背後都能感覺到你的心跳加快了。」

  「你要是真騙我,我饒不了你!」

  他的語音都變了。

  「你走到桌子那兒,自己看。」

  他背著小妹幾大步跨到桌前,果見一紙錄取通知書,平展展地放在桌上。「喬喬」二字,赫然入目。

  他伸出手去要拿起通知書,喬喬卻又咬他耳朵。

  「還咬我!讓我細看……」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