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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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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積攢的一小筆錢,為喬喬治病花光了。還借了幾十元錢。 那一年的春節,從初一起,家中不斷有村人來拜年。喬守義活著時,這個家的人氣都沒那麼旺過。村人們幾代以來迷信這樣一種說法——誰家在春節前死了長者,如果他或她在人間大體上是個好人,那麼閻王爺照例會放他幾天節假,讓他或她有機會重返人間清算積怨,為的是體現一種對鬼的公平。村人們怕鬼偏偏在春節期間清算到自己頭上,與死者生前有怨的也罷,無怨的也罷,都會主動向死者的家人表達友好,以圖吉利。 喬喬確乎變了。迎客、送客、敬茶敬煙,見什麼人說什麼樣的拜年話,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又得體,簡直堪稱村裡大小孩子們的典範。聽著村人們當面或背後對喬喬的誇獎,喬祺內心倍覺欣慰。從此也對喬喬刮目相看了。 他特別想向坡底村農民以外的人們炫耀自己有一個多麼清麗多麼懂事的小妹妹了。是的,那是一種炫耀心理。他覺得有點不好。也覺得沒什麼。於是初五後,接連幾天用自行車馱著喬喬到江橋邊,不辭辛苦扛著自行車上下江橋,就這樣將喬喬帶到了城市裡去拜年。 喬喬對「大哥哥」此舉雖無參與的熱忱,卻有充分的理解。 當喬祺問她願意不願意時。 她說:「大哥哥願意的事,我都願意。」 而二十三歲的坡底村的音樂青年所認識的那些城市裡的人,無非是些樂團的青年演奏員,藝校的青年教師,各行業職工俱樂部的文藝骨幹,一心想當音樂演奏家的少男少女以及他們的父母。 喬喬沒有料到,在這些人家裡,她的「大哥哥」竟受到特別真誠的歡迎和相當禮遇的款待。 喬喬第一次邁入一戶戶城裡人的家門,她對他們本人比對他們的家更感到好奇。但她一點兒也未因自己是一個農村女孩兒而自卑。一方面因為她是喬祺的妹妹,家家戶戶的人都對她表示出喜歡的態度;另一方面因為她的「大哥哥」在那些人的家裡那些人的面前絲毫也不自卑。恰恰相反,他使小妹感覺到他仿佛是一個優秀的人在一些比較優秀的人中間。「大哥哥」是那些人中惟一的農村人,但那些人卻似乎皆因此點而在「大哥哥」面前說些慚愧乃至羞愧的話。「大哥哥」大大方方地在別人家裡嗑瓜子、吃花生、喝茶,還吸煙,並被要求吹薩克斯,拉大提琴、二胡和手風琴…… 有一戶人家的六歲的男孩兒是「大哥哥」的最小的學生,跟喬祺學二胡。他的爸爸讓他叫喬喬「小姐姐」,而那男孩便很有禮貌地口口聲聲那麼叫。「大哥哥」誇他二胡拉得有進步時,他的爸爸媽媽都喜悅地笑了。那男孩要求喬祺開始教他大提琴或手風琴,喬祺說他年齡還太小,以後才能學,因為他的個子還不及大提琴高,他的雙臂還不足以將手風琴的琴頁展開。 「那,老師,過完春節開始教我小提琴吧!」男孩兒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小提琴我可教不了你。我雖然也會拉小提琴,但拉不好。不過,春節後我介紹你跟本市最好的一位小提琴手學,行不?」 男孩兒這才不央求他了。 在城市裡串了幾天門,那一天喬喬第一次從「大哥哥」口中聽到了一番「謙虛」的話。否則,她還以為自己的「大哥哥」是什麼樂器都能以一流水平進行演奏的人呢! 那男孩兒的父親是市委辦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對喬祺說:「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仿佛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第七章 四年過去了,對於喬喬來說,四年的時間,只不過是家院對面的一棵老柳綠了四次黃了四次禿了四次被雪掛白了四次。她每年都要寫一篇與那老柳有關的作文,篇篇感想不同。當坡底村小學的語文老師對她照例的第四篇作文照例寫下了讚賞的批語時,她讀完了小學六年級。 喬喬以坡底村小學排名第一的優異成績升入了中學。不過不是城市裡的中學,而是鄉里的中學。喬祺四年前教過的那個男孩,經他介紹跟別人去學小提琴後,就不怎麼再願意承認自己曾是他的弟子了。那男孩的父親,對喬祺的態度也就變得冷淡了。這使喬祺非常惱火。有一天下午他從城市回到家裡,喝醉了,吐了一屋地,還吐髒了自己的棉褲和鞋。 那一天他又進城去找了一次那位市委辦公室的副主任,可對方根本沒見他。將妹妹安排到城市裡的一所重點中學讀書的心願成為泡影,他因而酩酊大醉。 那一年他已經二十六歲了。 從十五歲到二十二歲再到二十六歲,這農民的兒子對自己當年的音樂啟蒙老師的報恩思想,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淡薄,反而變得更加明確,更加專執一念了。 疼愛喬喬——在過去的十一年中,這他認為自己做到了。 要使喬喬將來幸福——這是他必須現在就開始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 如果說音樂是他的第一事業,那麼以上一件事情在他二十六歲時,似乎便成了他的第二事業。他明白,後一種事業,絕對不是僅僅做成了一件事就能做好的。甚至也不是做成了兩件事幾件事就能做好的。也許要一件接一件地做成許多件事才能做好。那究竟是些什麼事?他無法預見。都有什麼樣的難度?他也無法估計。 在他二十六歲那一次醉後醒來,緊握著小妹妹的一隻小手以緩解自己內心孤獨感的夜晚,對於喬喬將來的幸福人生,他其實還只設想了兩個事件: 第一是使她受到高等教育。不要使她像自己一樣,僅僅成為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人。 第二是要替她在江對岸的城市裡尋找到一位可以做她好丈夫的男人。不知為什麼,連這樣一件將來之事,他也一廂情願地認為,必須由他這位大哥哥來包辦代替。他不認為她自己能尋找到。不包辦代替他不放心。 那一個夏天對他來說是一個走運的夏天。登臺正規演出的機會一次接著一次。節目單上開始印出他的名字。報幕員開始在臺上以「青年演奏家」這樣的桂冠來報他的名字。他謝幕時,開始贏得一次比一次熱烈的掌聲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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